第三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当今坐兴庆宫金銮殿的天子李隆基风流倜傥,无所不能。除美色、羯鼓、温泉、音舞、百戏外,鸡年诞生的他居然也酷爱斗鸡,故此长安人也都以斗鸡为风潮,无论家境殷实还是匮乏。殷实的以斗鸡为乐,挥霍财富匮乏的以斗鸡为骰,赚取补贴。所以,无怪乎八月中秋后的这个清晨,无数长安人豢养的斗鸡为周而复始的曙色所催醒,一只只引吭高歌,经久不息……自然,斗鸡是公鸡,故而京城的黎明总有那么一股子滑稽突梯的阳刚之气。

    此起彼伏的斗鸡报晓声中,秦基业在一间风雨剥蚀的烂屋里醒来,身边既没女人,亦乏儿女,有的只是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有的只是墙上悬挂着被其当作赏玩之物的十八般兵器:弓,弩,枪,刀,剑,矛,盾,斧,钺,戟,鞭,简,撾,殳,叉,杷,索至于第十八样之所以没在墙上挂着,那是因为该兵器无形胜过有形,其实是唤作白打的赤手与空拳。

    秦基业的住所不在城里而在郭内,位于南城郭之间的黎庶聚集区,是因为近日办秘事所需而临时税居的。此刻此刻,他既然为雄鸡报晓声所催醒,便立刻起身一跃下地,到户外就着前些日子积蓄在陶缸里的雨水盥洗一番,就背上褡裢,外出办秘事去了。说真的,昨夜告辞刘韬光,他径直回家蒙头大睡,这些天累得身上都快没骨头似的。然而时不我待,秘事得加快弄停当了,也好尽快上路。

    秦基业抵达国子监,通过给小钱收买的门子,来到松柏森森的后廊,往贵重而著名的大石碑上啐几口唾沫,再将大幅宣纸整整齐齐敷贴上去,然后打开墨盒,把拳头状的棉包蘸个饱透,等多余的墨汁滴淌干了,开始从上到下、由右至左拓着。渐渐,洁白的宣纸变成黑白两色,蜿蜒的图案显现出来。

    拓的是皇舆图。这块硕大的石碑是前朝隋文帝杨坚下令镌刻并竖立的,是他统治疆域的全胜图,详细记录各方道路、河流、关隘、形胜和风物等等,对从戎的将军与远行的商人极有裨益。民间传说,皇舆图中藏着隋朝龙脉遗留的宝藏,也曾因此吸引过一批能人志士埋头钻研、踏破铁鞋。许多人穷尽一生一无所获,因此这个传说,也就真的变成传说,更演变出不同版本的传说。唐朝版图基本就是隋朝版图,历朝皇帝自然也十分看重这块石碑,特地从杨氏宗庙挪移到李氏太学,以便让饱读诗书的儒生仰观星河灿烂、俯视皇舆苍茫,在折服于李唐功业之余,养成心有天下、造福万民的全局观。

    要带几个纨绔子弟去江南了,秦基业拓到这幅全胜图,心里踏实了许多。一连拓了多份,他收了工,谢过紧张望风的门子离开国子监,去附近一家从安西都护府来的胡人开设的食铺,特意要了一盏味道醇厚的羊肉羹,索了几个素胡饼,狼吞虎咽吃完,一抹嘴,又去其他处所了。

    他在生药铺合了十几味成药。是根据的是孙真人,也即是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中开列的远行必用的药目,计有熟艾、备急丸、辟鬼丸、生肌药、甘湿药、疔肿药、金创药,此外,还有专门对付毒蛇、蜂蝎等厉害爬虫叮咬的药物。江南虽好,可并未全部开垦,瘴气之类的疫病委实可怕,预先带足合适的药丸势在必行。

    之后,秦基业又去一趟某木器坊做监工。正在打造去江南的几乘车辆,有盖有门,能坐能睡,其实就是古时内壁涂桐油以防雨水浸漏的油壁车。将子弟托付给秦基业的谢封大人为保密起见,不准动用宅邸里的车马,下令秘密打造。马也早已预先买好了,暂且养在长安近郊的庄户人家,都是西域弄来的汗血马,当年突厥处罗可汉部千里迢迢进贡给“天可汗”太宗皇帝的天马后代,跋山涉水、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赶在天黑之前,秦基业探望四个武艺卓绝的“曳落河”,即突厥所说的“壮士”。

    四个曳落河幼年生活于多年干旱、匪兵劫掠河西地区。四兄弟家中常年绝粒,丁口不剩,只好带着惟一的幼妹出外谋生。一次,四人欲意袭击一支经过的马队。马队有上百匹骏马,却只有十个转运者。正当开始偷袭之际,不料一匹幼年骏马失控逃逸,眼看冲着四兄弟的幼妹奔来,而那个小姑娘也呆住了脚步。千钧一发之际,鸣镝声起,那匹能卖上好价钱的幼年骏马正中眼窝,扑倒身死。于是偷袭者效忠于射箭者,在寄存好幼妹之后,跟随恩人秦基业贩马于撒落磊磊白骨的西路东道。

    此次绝密营生,秦基业自然不会忘却四个好兄弟。两个月前,四人已与精挑细择的马儿一道寄养在郊外某庄户人家,白日习武,黑夜将息。为方便和保密起见,本名冗长且难叫的四人给起了周穆王骏马的名字:老大绝地,老二超影,老三逾辉,老四腾雾。

    到院墙下,秦基业便听见一片喊杀声。推门一看,曳落河们果然正在纵马厮杀。见了秦基业,一个个迫不及待跳下马来问询何时南下。秦基业说:

    “就快了吧,兄弟们再耐心等些时日。”

    四人未免失望,颇有些不耐烦。秦基业却正色说:

    “我也巴不得这就上路。不过此番去江左,山高路远,盗匪出没,虎狼横行,难免遇见种种意外,望四位兄弟做足准备。我许你们富贵,更要保你们周全。”

    “我等日日如此,武艺自然精进不少,大哥敢不敢与俺们略一切磋?”绝地交替抛掷着手中的短刃对秦基业高声说道。

    秦基业未及答复,绝地手中的双刀飞走了,而秦基业猛然感觉到后颈一凉,似有一阵疾风袭来,伴随以叮铃铃的声响。

    “不是绝地,绝地还在原处!”

    秦基业刚歪头避过一枚短刃,第二枚又从背后同一方向直冲而来。他不屑转身,一动不动,却在短刃即将触到身体一刹那猛然移步,于是短刃戳空了。但秦基业并未看见出招的是何人,只见四个曳落河一个不缺,都在喝彩。

    而妩媚动人的笑声从侧面传来:“大哥好生厉害,竟能不动如山又动如脱兔!”

    秦基业转头一看,只见侧屋里走出一个蒙着轻纱、眉眼深邃的胡姬。此女着一身金色的衣裳,脚踝和手腕系着密密麻麻的小金铃,而那两枚短刃,则分挂在系腰的丝缎两端。

    隔着面纱,秦基业有些恍惚。如此美艳的浅笑,令一个他多年不曾叫过的亲切名字脱口而出:

    “洛黎!”

    “恩人大哥偏又不记得我了?”胡姬再度开口。

    秦基业猛然惊醒,此女不是彼女,彼女早在彼岸。

    “秦大哥,是我,阿史德美娜!”胡姬扯下面纱,扑闪着大眼睛。

    秦基业认出她来了:居然是四个曳落河的幼妹,又是多年未曾见到了,不过已长成灿若蝴蝶的少女。

    秦基业还是有些恍惚,不禁看着绝地等兄弟。

    “妹子大了,不能老在养父母家呆着了。因长安承平,便悄然将妹子接来当炉卖酒,待空了,顺便来这里学点足以自保的武艺。”绝地挠头笑说,从妹子腰际拿回属于他的刀子。

    秦基业缓过神来,端详当年救下的小姑娘,发现已没一丝一毫当年的影子了。

    “对对,”他说,“阿史……那个什么,你叫的是。”

    “是的是的,哥哥们都说秦大哥会给我起个新名字的,毕竟,阿史德美娜对大哥这样的大唐汉子来说未免太拗口了。”小姑娘取笑秦基业说,“对了对了,大哥也给取周穆王骏马的名儿!”

    “怎么,你也要南下?”

    妹子还没回答,绝地赶紧说:“求兄长同意我妹子一同上路,也当曳落河使唤可好!”

    “年幼时若非秦大哥相救,小妹我早就夭折了!”小姑娘英姿飒爽说,“秦大哥无须多虑,赐名便是了。”

    秦基业道:“就叫翻雨如何?”

    翻雨喜笑颜开,说:“多谢大哥赐我名字等于答应我随行之请!”

    未等秦基业反应,她把他一把抱住。

    秦基业是直汉,哪里禁得住这一招,顿时弄得害臊脸红,惹得四个曳落河哈哈大笑。

    夕阳西沉之际,秦基业终于办完差事回到城内,徒步行走于流光溢彩的街市之上,边走边看。此地临近最为著名的朱雀大道,旁边都是或阔或狭的其他路径,到处是随街开设的铺子,饮食日用,一应俱全,前来光顾的多是长安居民,也有不少深目高鼻的胡人。忙碌的人们,繁华的假象。

    热闹的街市有若干绳索围出的小场地,两只斗鸡正殊死搏杀。围者如墙,密密匝匝一大堆,压对宝的喜不自禁,压错宝的悔不当初。都是贫民,身上开元通宝本来就不多,少一枚多一枚足以影响到今日、明日乃至后日的生计。秦基业顺便观赏,起先并不忧心忡忡,而后刚毅的脸上不禁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来。原来正在斗鸡的居然是一门心思做贾昌第二的敢斗,元宝领着众小厮们正从旁维持秩序。围观的人再怎么多,朝路的一边是敞开没人的,以便经过的人一览无余。敢斗并无对手,只是他自家的两只斗鸡兀自扑腾。他盼着能碰巧遇见天子出巡,而天子碰巧从马车里望见他的本领,就像当年将贾昌带入宫中一样,把他也带入去,取代业已四十二岁的贾昌,顶替其鸡坊头目的位置。

    秦基业并没叫敢斗,悄悄走了。他心里知晓大唐的太平日子维持不了多久,更明白正因为如此,自家才能从中获益匪浅。可他毕竟喜欢长安乃至长安人,暗地里不禁为稀里糊涂的长安跟稀里糊涂的长安人而悲悯,尤其是为恩人的宝贝儿子如此迷恋于当贾昌第二而感到悲悯。他推断一年半载之后,今日所见之人或许都不存在了。他自言自语道:

    “敢斗若执意不肯去江南,自然也死了,等到那时……”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唐卢照邻长安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