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丹歌见他得寸进尺,意欲尽快摆脱他的肥手。宝卷扯着她的衣裳道:

    “你就依了我吧!你依了我,我给你大把大把的钱财使,叫你爹你娘吃上大鱼大肉可好!”

    丹歌愤怒,狠咬他的手,趁他疼痛闪开,一个箭步窜到门口。

    十万火急之际,门给秦基业踹开来,穿着朝服的谢大人站立在外,鼻哼哼道:

    “干得好事!”

    宝卷一骨碌回头,看到是谁来了,立刻下榻垂首道:

    “阿……阿爷!”

    谢大人骂道:“干的这等好事,若是传扬出去,看你爹如何下得台来!”

    宝卷争辩说:“儿也是一时闷得慌,便随便找这个小娘子乐一乐……”

    做阿爷的沉着脸,启发儿子说:“原来却是,并非民女。”

    宝卷一跌连声道:“是,不是民女!是,绝非民女!”

    谢大人便看秦基业一眼,说:“也不像话嘛!”

    秦基业刚要说什么,丹歌早已整理好衣衫,见没人留神,趁机奔出门去。宝卷实在舍不得到手的鸭子飞了,不顾父亲在场,追到门边,狂叫道:

    “小的们,抓住她!真跑了,我立马砍下尔等的脑袋瓜子!”

    丹歌没跑多远,便让从曲径杂树涌出的几个小厮捉住,其中有元宝。她挣扎,望着秦基业和谢大人这一边,哭叫道:

    “先生救我!大人救我!我是远道而来的民女,绝非!天杀的纨绔子弟,何故赤眉白眼儿捉我进来玷污!”

    谢大人故意装得拿不准,蹙额皱眉说:

    “本大人正值衰年,一个那般说,一个恁么讲,一时间哪分辨得清是还是民女嘛。”

    秦基业竭力道:“大人,在下亲眼看见那舞娘是在西市献艺后给公子掳来的,自然是民女!”

    宝卷恼羞成怒,冲到他跟前,指指戳戳,詈道:

    “秦基业,休得血口喷人!你哪里见过如此妖媚的女子是所谓的民女?!”

    谢大人望一眼丹歌,道:“说的也是:并非民女那种寻常穿扮嘛。”

    丹歌给捉住了,可还没被推走,听得秦基业和谢大人的话,便使劲哭叫道:

    “大人,奴家只是一介能歌会舞的民女,为了养活爹娘,故尽量穿得鲜亮,以便去街市献艺换得尽可能多的钱来!这位师傅确曾见着奴家给府上的公子捉了来!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民女敢于就此见官要个公道!”

    宝卷登时着慌了,对木头等人道:“先羁下再说,回头我治她的胡言乱语之罪!”

    小厮刚要押走丹歌,秦基业大喝道:

    “且慢!”

    说罢,手指着宝卷阔大脸孔上并未全然洗净的灶灰,说:“大人请看,公子是抹了灶灰出去胡闹的!”

    宝卷还没来得及解释,谢大人甩手给他一巴掌,训斥道:“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劫持民女弄回家享乐!”

    这一巴掌扇得厉害,宝卷肥脸都出血了,滴滴答答往下挂,直掉在谢大人油亮的熟牛皮靴子上。谢大人没想到自己的手如此之重,不禁又一把抱住宝卷,问道:

    “我儿痛不?!”

    宝卷趁势哇哇哭道:“阿爷索性再来几巴掌,结果儿子性命岂不更好!儿子掠这个小娘子享乐,究其根源,还不是因为阿爷既然生下儿子的身子,儿子自然要对得起自家的身子,不然阿爷何苦生下儿子的身子来!”

    秦基业走去丹歌那边,想趁热打铁喝退小厮,放跑她。不料正在宽慰宝卷的谢大人早觉察出他这一企图了,于是,声音追过来,道:

    “既是我儿掠来的民女,那就多有得罪了。木头,可先送去灶头,弄点好吃好喝的与她,回头老夫亲自给她赔罪,给几个钱将息她的爹娘。”

    秦基业刹住脚步,觉得这样也好。不过,他有所担心,刚要说什么,谢大人又道:

    “秦师傅,你可自回本大人的宅子等着。本大人一旦处置此事完毕,就回来与你重新说话!”

    秦基业难免掂量一番。为了那笔万分要紧的酬金,他心下安慰自己说:

    “即便谢大人不是货真价实的好官,但为了官名,自然不会帮着宝卷玷污那美貌小娘子的,等亲自陪了罪,一准放了她,我何必操这份闲心。”

    便抬手,对谢大人作了个揖,话中带话说道:“谢大人是货真价实的好官,小人万望大人秉公处置!”

    丹歌不在了,秦基业也撵走了,父与子说起来话来直截了当了许多。

    宝卷仍在啜泣叫痛,道:“阿爷好狠心,抽得儿子的脸面如此生生作痛!”

    谢大人干脆关上门,一屁股坐下,生气说道:

    “都是你自家不好,不肯听话去江南!”

    宝卷嚷道:“偏不去!去那个蛮荒之地作甚!儿子宁作长安魂,不作他乡人!不不不,儿子生是长安人,死是长安鬼!”

    谢大人坐不住了,起身,捉拿他的胳膊道:“只怕到那时安禄山叛军抵达长安,你求死不能,生不如死呢!”

    宝卷坚决道:“儿子很是晓得,去江南的主意是那个心怀叵测的秦基业出的!爹要将我托给秦基业,儿子愈加不肯去了!秦基业是个屁,江南是个屁!”

    谢大人苦口婆心道:“这你就不懂了,江南好,好得比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加起来还要好哪!想当年,隋炀帝为了去扬州,特地叫千百万民夫一铲一土开挖运河,到末了竟因为不肯回长安,叫逆臣贼子宇文化及取了脑袋去!还有,你刚才说自己生是长安人,死是长安鬼,对不?”

    “那是!”

    “可更有名的谚语生在苏杭,死在北邙你可曾经听说过?”

    “似乎听过一两回。”

    “苏杭在哪里?江南!北邙在哪里,洛阳!可见做长安人和洛阳人远远不及做苏杭人。”

    宝卷闻所未闻:“是么!”

    谢大人见他有所松动,便道:“千真万确,不信等你回家,到阿爷书阁去看一眼我大唐新作的隋书是怎么写江南的种种好处的!”

    宝卷又想起丹歌的美貌来,扑睩睩眨着眼珠子,试探道:“去便去,也没啥不可以的,可儿子到底有些舍不得那个民女哩!”

    幸好谢大人预留了一手,早把丹歌的妙用想到家了,于是应声开窗,吩咐外头呆着的木头道:“

    带丹歌来!”

    少顷,丹歌带到,等在睡房外头,因柔软苗条的身子给绑住而动弹不得,但俊俏倔强的脸上部满反抗未遂的泪痕。谢大人指着丹歌,轻声对宝卷道:

    “宝贝儿子,倘若你真喜欢这小娘子,父亲同意你留下她。”

    宝卷即刻肆无忌惮,推他出去道:

    “那阿爷这就去吧,留下丹歌与儿子享用就是了!”

    谢大人摇首微笑道:“自然有个附加条件:去江南。到时候可以带着她一块上江南,不然碰不得她一根手指头!”

    可怜的丹歌在外头等着,见父与子秘言密语,议说着什么,心里愈加乱慌,道:

    “求求大人,奴家若是再不回凶肆,走路不便的爹娘准奄奄一息了啊!”

    谢大人不再与宝卷说下去,笑嘻嘻来到外头,下令木头解开她。他笑几声,又道:

    “姑娘,吃东西这个事嘛,是最最容易的,说出你爹娘现在何处,我着人送吃的去便是了。”

    丹歌凄惶道:“那奴家怎么办,大人不放么?”

    谢大人拍着她的肩头说:“放,自然得放,可要等我儿亲自跪下,向赔罪后,而现在,他尚且不肯。”

    回头,朝宝卷眨着眼道:“我儿,你何苦不向这个无辜的小娘子赔罪?”

    此前,宝卷一言不发瞅着楚楚动人的丹歌,现在猛然听得父亲这般说,便什么都明白了,配合默契说:

    “阿爷,这是一定的,放心好了。”

    为人单纯的丹歌自然看不透父子俩合演的双簧,便道:“大人可要说话算数!”

    谢大人微笑道:“算来,老夫也是朝廷有品有阶的命官了,岂有说话不算数的无赖习性?姑娘若是还信得过本大人,可说出你爹娘寄居之处,老夫这就差人送吃的去。”

    丹歌便说出爹娘暂住的凶肆名号,谢大人又唤木头到跟前,如此这般吩咐了。木头匆匆赶去了,谢大人对其余小厮说:

    “尔等可带小娘子去将息,等我再度训斥我儿几句,就令他前去赔罪。”

    谢大人踅回屋子来,笑脸冲着宝卷道:

    “说说,阿爷做得如何?”

    宝卷一边流口水望着远去的丹歌,一边朝他竖起大拇指,道:“姜还是老的辣,可见阿爷当年也耍过不少美貌小娘子哩。”

    谢大人给宝贝儿子说得晕晕乎乎,得意道:“不是吹的,阿爷当年见了小美人,大半信手拈来,不像你,横拖倒拽,坏了王法!”

    宝卷见他没了父亲的威严,一下子变得如此轻浮,便有意狎侮他,于是大模大样搂着他道:

    “这个自然,眼见得我的亲爹原来也是一介好色之徒嘛。”

    谢大人恼怒了,推开他道:“去去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哪有儿子这么对父亲说话的!”

    宝卷笑嘻嘻又来倚着他,说:“又没外人听得,说说笑话,打什么要紧!我说阿爷,你以为我的小丹歌美不美貌?”

    谢大人点头道:“老实说,是有些美不胜收哩!”

    宝卷忽然沉下脸来,道:“阿爷,那你可不能背着我……”

    谢大人勃然大怒,举拳欲击,回敬道:“混账东西!你阿爷饱读诗书,岂能干出如此龌龊的勾当!那是留给你享用的小娇娘,你阿爷觊觎她成何体统!”

    宝卷又咯咯笑将起来,道:“阿爷这般好,我索性应承你去江南当一回隋炀帝吧!”

    谢大人高兴道:“暗有神灵,明有家法,你可不许反悔了!”

    宝卷却道:“不过儿子可有个条件:丹歌得预先给儿子享用了!”

    谢大人作色道:“不成,绝对不成!一旦给你耍腻了,准又要反悔!”

    宝卷斩钉截铁道:“阿爷,你对别人耍的把戏对我可不管用,休想给我下套子!那丹歌再倾国倾城,总也比不上这锦绣堆出来的京城,我谢宝卷再不济,总犯不着为着一个小美人去远在万里之外的江南吃苦头吧!”

    谢大人掉头便走:“那好,阿爷带走丹歌,看你想不想她!”

    宝卷故作姿态,不去追他,冷言冷语说:

    “阿爷看得心头痒痒了吧?要享用就明说,无须这般拐弯抹角。我大唐以孝治天下,老子要的东西,小子哪敢不孝敬与老子!”

    谢大人回到宅子,对在厅堂守候的秦基业道:

    “好了,丹歌被老夫放走了!畜生不如的东西,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秦基业不想伤他的心,便宽解道:“倒也不是光天化日之下抢的,是在一条巷子深处干的。”

    谢大人坐下,夹冷菜,饮热酒:“哦,先生也是打少年过来的,对犬子的一时冲动自然甚为理解。”

    秦基业却道:“令郎主要是在这锦绣京城呆得过久了,别的少年也多有如此行事的,他耳里听到了,自然要仿效。若去了江南,应会慢慢长大成人的,假以时日,或许有顶天立地的出息呢。”

    谢大人胸有成竹道:“师傅放心,到时候我儿自然随你而去,我捏住他的致命把柄了,不敢不去!”

    秦基业心里欢喜,道:“这就好,在下这阵子也算没白忙活了。”

    谢大人过问秦基业应该着手做的诸多事宜,秦基业或概括或细微地说了说,最后切入正题,说起敢斗要也跟着去江南的最新变换。听说敢斗的父亲便是富甲一方的刘韬光,谢大人肚皮里立刻估摸出带敢斗去的主要好处,嘴上道:

    “哦,那个老刘原来救过你的性命,是你的袍泽啊。老夫我嘛,当然甚为通情达理,只要封大人答应,带去便带去,也就多一个少年郎而已。”

    秦基业喜出望外,便起身告辞,赶往封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