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秦基业是奠定了唐基业的大功臣秦琼秦叔宝嫡派子孙,但此事没多少人知晓。

    正像古人说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任你有多大的官职,多大的福禄,只消过个五代,你的富贵,你的财富就将销蚀殆尽,庇荫不到更远的子孙身上。所以,交游广泛的秦基业甚为有感于杜甫写曹霸落魄潦倒的诗篇里有如此凄冷的开首: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同曹霸相比,秦绩更为落魄潦倒。耍得一手好画笔的曹霸尚有“将军”称号,而耍得一手好兵器的秦绩则在刚从军不久就遭遇到百年一遇的恶疾。

    那是许多年前的朔方前线,部队刚开拔去剿灭降而复叛的突厥部众,身为掌旗官的秦基业就给凛凛的寒风吹倒,一勘验,原来罹患上了可怕的时疫。这个时疫是变种,极易传染,随军医博士治愈不了,为避免给将军大人定为替罪羊而人头高挂辕门,只好不告而辞。

    军中虽是阳刚友谊的滥觞场,但变种的时疫还是大大吓坏了秦基业的众多袍泽。为避免感染战友,为了安抚军心,他对最为交好的刘韬光交了底儿:

    “天不容我立功大唐,地不许俺显扬祖宗,命既如此多舛,秦基业不活也罢!所幸上无父母,下没子女。趁着夜黑,兄长可悄然抬俺出去,弃在戈壁上饲狼吧。”

    刘韬光长秦基业十多岁,是百人队长,亦即百夫长,生于寒门,为了改变宿命,作战身先士卒,将息身后士卒,深孚众望。他最与祖先曾经阔过的秦基业交好。俩人虽未发过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的毒誓,却是真正的莫逆之交,故而染疾的秦基业以自家后事托付给刘韬光,最后说:

    “给野兽吃得不剩痕迹最好,免得全形全貌见祖宗俺难受,他更痛心。”

    刘韬光不顾长官警告脱离队伍,把秦基业背入香火阑珊的北魏造像石窟内,又步走几十里地,假冒洞窟僧人找药、化缘于流动的牧民和定居的村民之间,结果,秦基业既没病死,也没饿毙。

    为把秦基业弄回长安故乡,刘韬光不得不返回部队找马,却给节度使抓起来,克期处死。听说秦基业还活着,节度使大为惊讶,于是在问明前后后果后赦免刘韬光,交付他寻找特效草药的差事,果然,秦基业离开后,时疫早已在军中蔓延开来,节度使认定既然刘韬光救得秦基业,也一定救得其他染病士卒。刘韬光只好带着少数几个尚未染疾的士卒出发,走了许多日子,问了许多偏方,最终邂逅早已死去许多年而仍旧活在百姓口中的孙真人孙思邈,或他的影子,从其手中获得治愈变种时疫的良方,为此,节度使特许立下大功的刘韬光脱籍卖药。

    刘韬光劝说秦基业同行,但后者尚未彻底痊愈,答应好透之后自去找刘韬光。过了好多年,发了财的刘韬光始终没在长安等到秦基业的到来。

    原来,秦基业在转辗千里、回归长安途中迷了路,只好成为马商的保镖队长,随着主人来往于瀚海沙碛之间。再后来,他自己也得以成为马贩子。虽然他武艺极高,但有一次差点死于四个袭击马队的曳落河之手,幸好他在袭击开始之前,意外救了险给战马踩死的突厥小姑娘,即四兄弟的小妹,过去的阿史德美娜,如今的翻雨。从此,四兄弟追随秦基业贩卖战马。

    许多年过去了,秦基业并没有发财,曳落河也没有因为跟着他贩马而致富。贩马是高危职业,虽然秦基业前期赢加赢利滚利,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可惜在最后一次赌博式的扩大再生产中大获全输,上千匹战马得了莫名其妙的瘟病,死得连五个人要骑回到大本营的马匹都难以凑全。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地有救人之德,一个去大食国贩丝的波斯行脚商正好途径此地,把浸染沉疴的小妾和一匹骆驼一头毛驴交付秦基业,说全看他和小妾的造化如何了。

    造化既好又坏。好的是,靠着骆驼和毛驴,秦基业率曳落河们顺利返回凉州,并且治好了行脚商的小妾,一个有着一半胡人血统的美娇娘。坏的是,过了一年,那位美娇娘在扬州广陵给秦基业生下叫秦娥的闺女不久,又罹患重疾,终告不治。

    有了女儿,秦基业决定终止贩马,用仅剩的钱遣散曳落河四兄弟。他定居在洛阳,用在歧王府当府兵队长获得的酬劳养活女儿。渐渐,秦娥长大到六岁了。忽然有一日,绝地带着已经在凉州长大的小妹美娜来找秦基业,一是求他为美娜找一家胡商开的酒店,当炉卖酒,二是告诉秦基业北地和西域的最新情况:自从安禄山成为大唐北疆的守土大将,战马正变得越来越值钱,他们兄弟最近当贩马队的保镖,挣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就是一个明证。绝地恳求秦基业重返北地和西域,带着他们四兄弟重新贩马。秦基业未免心动,于是把秦娥寄托在老友万鼎丰开设的王侯楼,带着绝地回去找另三个曳落河。

    此后十年,也就是从那时到现在,秦基业、曳落河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终于成为一次性能卖掉三千匹战马的大战马商,生意从渤海做到突厥,从天竺做到吐蕃,直到最后一次,从大食国东界低价买到的二千匹战马驹给一支不明底细的部队设伏夺走。秦基业和曳落河奋力拼杀,却没有夺回战马来,只侥幸保全了性命而已,除了他和绝地四兄弟挂着全身彩幸免于难,其余手下尽皆战死。

    接下来的一年,有半年养伤,有半年苦苦寻觅那些打上秦字印戳的战马驹,即便是西边东边北边的军镇,能进去的都进去了,不能进去的也出钱收买军汉打听过了,就是不曾找到那二千战马驹中的任何一匹,战马驹和夺取它们的人仿佛降落在瀚海沙碛里的雨水,再也找不见踪影。

    就在秦基业彷徨失措之际,一个路过凉州西门外沙漠的白衣老叟惊喜看着已经守候在这里几十天的秦基业,说曾经在更西边的某北魏造像石窟看见过奄奄一息的秦基业,更曾给他喂过一颗孙真人开发的药丸,之后就离开了那一带,继续西行。现在,他西行结束,改为东行,很高兴秦基业仍好端端活着。秦基业现在才知道,虽说当年是刘韬光把他弄进石窟,给他化缘来了食物,但真正治好他的,却是这位跟孙真人有某种神秘关联的老叟。

    老叟否认他曾以孙思邈的名义写下药方,白送给刘韬光,从而挽救了西征的大军,说那应该是另一个人干的善事。但他告诉秦基业,这次重新邂逅,倒是改变秦基业人生的莫大契机。他说承平了一百多年的大唐即将遭遇血光之灾,倘若秦基业琢磨透了这个变故对他的意义,那么,他将是从这场战争中获取大利的少数人之一。秦基业猜不透老叟的身份,觉得从装扮来看,既不像从东土前往西天取经的高僧,又不似得道升天、云游四方的仙道。他听见白衣老叟矫健离去时念诵的谶诗:

    “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有千钱。”

    他不知道这谶诗究竟什么意思,便私下里琢磨起来,甚至不惜讨教当地难得一见的儒生与文士,最后隐约得到个结论:或许,当今天子、贵妃宠爱过度的安禄山要反!

    刚破解谶语,安禄山在范阳招兵买马的消息就传来了。秦基业忽然动心,于是怂恿绝地等曳落河随他同去投奔安禄山。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多年前给神秘部队抢走的战马驹在安禄山那里!

    凭着出众的武艺和对马的了解,秦基业成为安禄山马军中的军校,而绝地等曳落河也成为他的部下。在一次围剿同罗入侵者的小规模战争中,秦基业仅率四个曳落河和十个骑兵,就把三百多名同罗马军打成落花流水,给安禄山点名纳入他秘密畜养的死士部队,该部队的大将是安禄山的寺人男宠李猪儿,秦基业是作为武艺教官进入其中的。

    不久,两件接连发生的事叫他不得离开这支虎狼部队,一是他找到了给神秘军汉劫夺的战马驹,不是几匹,而是上千匹,虽说都已经长大,但臀部和马尾连接处的秦字戳记依旧清晰可辨。二是他意外救下了跟随大臣冯神威前来范阳慰问安禄山的黄幡绰。

    圣人之所以令黄幡绰随行,乃是因为他能惟妙惟肖地学圣人说话,据说他模仿的圣人声音,连太真娘娘听了都以为太真。因此,当冯神威转达皇帝要求安禄山去京城跟他同住一年的敕令遭到拒绝后,穹庐里立刻响起圣人的声音:

    “安禄山,怎么,你要反么?!”

    据说安禄山听见了立刻颤抖着跪伏在地,连声说不敢不敢不敢不敢。当知道这是黄幡绰的发声之后,安禄山不禁大笑起来,连声说学得像,太像了,太太像了。

    当晚,节度使官衙,安禄山召集亲信商议如何应对圣人的邀请,哪想到这个地方重新出现黄幡绰,只是没人认得出他,他化装成了因为喝醉而没法到场的李猪儿。扮演李猪儿一点不难,因为李猪儿长得如人间好女子一般美,而黄幡绰本身也长得较为阴柔。虽然同僚没认出黄幡绰,但守卫在官衙外的秦基业却认出他既是假冒的李猪儿,又是从前见过不止一次面的黄幡绰。

    惊悚的意外接着发生,安禄山大将何千年一个时辰前还跟李猪儿喝过酒,现在却没从黄幡绰身上闻到酒味,不禁仔细端详他起来。黄幡绰发现自己要给发现了,不禁慌乱起来。他无意中看见秦基业正在看自己,认出是多年前在歧王府认得的府兵头目秦基业,于是用眼神示意他救自己。秦基业一方面让绝地四兄弟赶紧去弄真李猪儿来,另一方面通过部下告知何千年外头有人找,从而争取到的时间,把真李猪儿取代了假李猪儿。见到冯神威的何千年保证节度使召集的是关于军事防御之类的例行会议,并非针对圣人邀请。之后,他重新站在李猪儿边上,就着昏暗的光线重新端详他,发现他身上又有了酒味,继而相信他确系李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