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前去寻找合适的客舍路上,敢斗、宝卷窃窃私议有顷,由宝卷提出一个最低条件:既然玩乐免除了,吃喝上头就得大力弥补,理由是:“师傅,这十来日的长途跋涉多少坏了我们的身子,紧了我们的神经。”还伸胳膊来道:“你看俺几乎给你与丹歌弄得半死不活,竟也瘦成了皮包骨!你行行好,就给俺几两金子,让俺好吃好喝,尽快将息好身子骨吧!”他的话逗笑了众小厮。秦基业沉脸道:“哪来的金子,你说!你与封牧借口写信写了赏格,叫封牧丢了性命,连要紧的盘缠都一块儿丢失了!”宝卷见他神情又变得凶狠,不敢再说什么。秦基业还宣布道:“吃是有的吃,喝是有的喝,却不能白吃白喝。师傅自有处置:你两个隐姓埋名,先到一家大酒楼打一阵零工,以筹集丢失的盘缠吧!”敢斗、宝卷顿时咋舌叫苦,纷嚷嚷要去亲戚家住几天,至少吃个够。宝卷威胁道:“师傅若是一味逼俺做下贱的营生,俺就到官府告你暗通强人,劫夺盘缠,扣押人质,变卖获利!”秦基业怒了,翻手给了他两个耳刮子,说:“封牧都死了,我还有啥惧怕的!”宝卷不再吭声,暗地里却发誓一定要趁着在洛阳休整的机会潜回长安去。

    敢斗见宝卷受到惩罚,一下子乖巧了,斜一眼宝卷,开玩笑道:“实在没得吃,我刘金斗就吃你谢宝卷的肉,反正你有的是肉,割点吃点不算啥。”宝卷正好可以下台阶,佯装愤怒了,扑着他道:“若是你没得喝,索性也一并喝了我的尿吧!”秦基业下令嘎嘎大笑的小厮扯开他俩来。

    到得南城根一家小客栈,秦基业将敢斗、宝卷交给曳落河看管。他亲去吩咐店家烧汤沐浴,生火吃饭。待到洗过吃过,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行头,私下里独自出门去,谁也没告诉,连吃饭时总盯着他看的翻雨也瞒了过去。

    他沿着定鼎门大街朝北面的洛河匆匆而行,两侧各有四行植物,分别是樱桃、石榴、榆树和槐柳,临街建筑一律都是重檐格局且饰以丹粉。

    纵使洛阳城街道纵横,里坊骈列,可对秦基业来说,迷路失径直是不可能的,小时候,有好多年,他正是在这个都城度过的。

    多年不来的陌生感消失后,秦基业便无心再看周遭渐渐又重归熟稔的街景。可是,对漂浮的音声极为敏感的他,却在嘈杂入耳的说话声中辨出不同寻常的内容

    一个孩童的哭闹声说:“阿爷,俺要贴门神!贴了门神,俺就不会再做给人追着砍头颅的噩梦了!”

    而后是他娘的声音:“相公,重新贴了吧,大不了晚上多安排些人手……”

    “秦琼在门上守了百十年,站累了守乏人,该当请下来永远歇息了。”说这话的是孩童的爹,“再说这一年通天飞贼闹得欢,专捡贴着门神的人家弄,不是砍了门上秦琼的头,就是索性窃光这人家所有值钱的宝贝,故而要这个家,就别弄秦琼上门扉了,不是还有尉迟敬德在门上守着,他倒没事,也是怪,通天飞贼总跟秦琼过不去是何缘故?”

    孩子依然哭得凶狠:“爹不救我,娘不救我,连秦叔宝也不救我,孩儿爽性死在噩梦里算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哎哟宝贝儿子,给娘看看疼不疼……”

    秦基业听了甚感震惊,不禁问自家:是啊,同为门神,为何尉迟敬德安然无恙,而秦叔宝却频频给所谓的通天飞贼斩首,造成如今的洛阳子民不敢再请他上门?

    他止步回头,张望传出一家三口对话声的宅子,发现那是一户商贾人家。

    带着这个疑问,他沿着定鼎门大街走下去,果然发现所有人家的门神都缺了左边手握金锏的秦琼秦叔宝,而右边是手执金鞭的尉迟敬德依然好端端守在上头。

    此二人本就本朝赫赫有名的开国战将,因而本不是所谓的“门神”,只因李世民即位后因早年杀人无算,夜夜梦见恶鬼于寝宫外大哭小叫,抛砖掷瓦,意欲报仇,只好差遣二人每逢夜晚戎装守在宫门两旁,后来又不忍心二位大将夜夜辛劳,遂命画师图二将威严形像于宫门两旁,以画代人。上有所好,下必从焉,渐渐,大唐的臣民都将这二位战神请上门扉,震慑贼人,吓阻奸徒。

    终于,秦基业在一户人家的门扉上看见秦琼给利器划烂了,而尉迟恭却完好无损。

    “要不是先祖弃世已有百三十年,这不是仇家报复还会是什么?!”

    秦基业边思虑边进入一家胡姬压酒的小酒肆。先前在外头经过,他恰好听见里头有几个家里遭窃的人说昨晚发生的悬案。他到里头坐下,才喝了碗酒,就了解到事情原委:昨晚,通天飞贼又出手了,砍烂几户人家门上的秦琼像不算,还率一干戴着写有“郑国渠”三字鬼代面的贼人,强行掠走那几家的金珠宝贝,幸好没人反抗,也没人受伤。

    再往前走,到靠近皇城的洛水南岸,便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积善坊。积善坊之所以天下闻名,乃是出了给天下臣民称为“圣人”或“大家”的今上。遥想当年,李氏反正,睿宗践阼,睿宗的五个儿子,包括当今皇上都居住在积善坊,分院同居,你来我往,丝竹不绝,故号为“五王宅”。现如今,当年的临淄王住在京城当皇帝了,而他的四个兄弟先后辞世,竟无一人再活着了。不过,四王的子孙仍活着住在其中的四座王宅里,故而宅子照旧门巷修整,闾阖填列,青槐荫柏,绿树垂庭。

    秦基业径自来到五王宅,远远望见歧王宅那棵标致性的大槐树,他并没有着急叩门,而是在门口街边站了一小会儿,他看着不远处秦琼祠堂方向袅袅升起的香烟,又隐约听着歧王宅里棋子落下的啪啪声响。

    秦基业对此地并不陌生,很多年之前,起码歧王宅是从他的祖宅地基上盖起来的。他家原来的祖宅也是蔚为大观的存在,可惜到曾祖去世之后,家道急剧衰败而到了祖父那一代,竟不得不变卖祖产艰难度日了。祖父去世后,那大如王府的宅邸就成了则天娘娘新进官员的甲第到了后来,则天娘娘的新进官员砍头的砍头,刺配的给刺配,原来的甲第早已拆除了,另起了更气派的宅子。如今,因有王家的守门人,秦基业竟不能光明正大地跨入祖地,去拜谒先祖飘荡不散的英灵与怨魂了。幸而后人并没有忘记秦琼的功勋,尤其是歧王李珍,从秦基业口中得知自家宅邸的地基曾是胡国公祖宅时,便禀奏今上为其重建了一座祠堂,这让秦基业颇感欣慰。

    门禁亲随至今几乎没有认得秦基业的,所以秦基业只好大声嚷嚷,说他叫秦基业,从前是扈从王爷的亲随首脑,今日特地前来拜访老恩人旧主子,希望门禁把他的请求转禀给嗣歧王李珍。正在与夫人弈棋的李珍听说来的是秦基业,说那人正是隔壁秦琼祠供奉的秦琼之嫡派后裔。他很是高兴,不拘彼此地位悬殊,暂停与夫人对弈,亲自到中厅迎迓昔日的亲随头目秦基业进书阁。秦基业拜过据说酷似今上的李珍,说了今天拜见的来意:北地范阳一带有无异常消息,安禄山最近可曾来京城。

    夫人早就离开了,王爷捡了一颗棋子,毫不避讳说:“巧了,本王爷刚从西京回来,刚觐见过皇帝三伯父,很是知悉若干内幕哩!”真的提供给秦基业,让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大家对安禄山的异图有所警醒,前不久特遣中使冯神威携诏书去范阳宣慰安禄山说:朕近日尤其思念你,故叫人在骊山华清宫新替你挖了一眼上好的温泉,希望你十月撂下范阳兵事,赶来与朕和贵妃同乐。你安禄山别辜负朕跟贵妃的好意,届时别让朕御驾东行,亲自接你安禄山。”

    据此,秦基业得出战事暂时不会启衅的结论,可仍不放心,问道:“敢问王爷,小人可否得出这样的结论:既然大家发现安禄山心存不轨,让他今秋十月赶去华清宫,倘若安禄山真要起兵,也要待到来年了?”王爷道:“看来是的!”秦基业转念一想,还是不放心:“万一那厮吃了秤砣铁了心,硬不奉诏呢?”王爷道:“圣人待安禄山素来不薄,一向恩威并用,本王爷以为安禄山那厮不敢不奉诏吧。”秦基业道:“十月就快到跟前了,安禄山真会来?”王爷愤愤不平说:“杨国忠嫉恨圣人崇信安禄山,故而时常无端捏造安禄山密谋造反的种种形迹!”

    这就不是秦基业所关心的了,得知安禄山至少年内不会起事,对他来说就够了。剩下的时间,他便定心陪王爷下棋,趁机在这片与他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故地多逗留一会儿。王爷问询秦基业如今在谋什么营生,得知他始终不如意,很是感慨:“要不,你依旧替本王干亲随队长一职,如何?这样一来,你不仅扈从本王,同时又护卫你先祖胡国公祠庙呢。”秦基业谢绝说:“小人十来年在江湖闯荡惯了,早已静不下心来了。”王爷揣测秦基业嫌职位与他的身份不匹配,又规劝道:“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或许,你已听说为抵御吐蕃,哥舒翰在磨环川新设了一支军队,名曰神策军。本王可协同崔少尹和班少卿,联名举荐你回京城入职。凭你一身武艺,必定势不可挡,节节上升,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同胡国公一般,成为我朝又一员猛将!”

    秦基业动容了,心想这正是他许久以来一直巴望的,可而今这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了。他手执棋子,许久没应承王爷早已落下的棋子。

    “为何迟疑,基业?”

    “王爷,郑国渠和胡国公门神像给人砍斫究竟咋回事?”

    “天知道这个郑国渠到底是啥。从字面看,只是战国韩国所造的郑国渠,可本王以为这是个死士联盟,据说其渠帅名叫王不换,练得一身好武艺,有万夫不当之神力,还会飞檐走壁,穿墙过户,官兵近不得他的真身,甚至至今无人瞥见过其真容。”

    “蹊跷,有人竟仇视小人升遐一百多年的先祖。”

    “不独你,京兆尹崔少府也百思不得其解,近一年来几番暗中布排兵力缉拿王不,可惜迄今没收获实绩。”

    秦基业忽然站起作揖:“基业可否暂别恩王,去拜见先祖英灵?”

    “这是你原来的家,想来来,想去去。”王爷站起,扶起秦基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