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店东差人找来洛阳城出名的医博士看过敢斗、宝卷的伤势。大夫随后给二位王孙裹了药,出来告诉店东:“问题不很大,伤处都是皮肉,要害部位一无所碍。至多将息三五天就可重新干活了。”

    敢斗、宝卷正在睡房里面对面躺着。听见医博士将息几日又能干活的,敢斗蹭地坐起来就要下床,好似巴不得马上干活儿去的模样。宝卷不由得大怒,一把拉住他,却因为摔伤了身子脸面,疼得哼哼唧唧道:“我说刘金斗,你真是中了那小美人的邪了!指不定……她就是秦基业给咱下的套,好让咱一直呆在这里免费出力。得回……长安去,不然死路一条啊!”敢斗也憋出一句话:“下套就下套,我认了!”宝卷气汹汹道:“那你留这儿讨得小美人的欢心我呢,美人见得多了,所以得自想法子回长安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于是,敢斗自告奋勇干起活来。万鼎丰听见了亲自劝阻他,要他彻底将息好了再干不迟,可实在拗不过钟情的少年,只好破天荒赏了他一顿好吃的,又给了他一套全新的跑堂服,勉强同意他带伤开工。

    奇妙的是,王侯楼并没有为着赝品事件而生意惨淡,正好与之相反:宾客越发蜂拥,日进斗金。尤其是那些文人墨客、甚至能工巧匠,听闻店东出了新花招更是兴致勃勃,跃跃欲试。这花招并非稀奇,不过是每月初在酒楼举办书画和诗作等等比试,拔得头筹者,其作品将白送给王侯楼展示作为回报,此人可获得免费餐若干顿。看似吃亏,其实不然:众所周知,王侯楼乃是洛阳的头牌酒楼,作品摆在这里,若是有幸给哪位皇宫贵戚、富商名流看中收购,得现金的虽是酒楼,可腾然而起的名声却是归于创作者,所以,洛阳纸贵,一夜暴富在王侯楼最近确实发生过若干次,难怪文人雅士争先恐后前来参赛。

    敢斗为了找到秦娥费尽心思,以至于趁着生意红火之际,除了楼上楼下跑腿打杂,还去厨房帮厨学厨,去厢房扫尘叠被,去后院修剪花木,里里外外外上上下下的活儿,都学了一个遍,里里外外外上上下下的角落,也都熟悉了一个遍,无非是生怕小美人躲在了什么地方,想趁机把她捧出来罢了。秦娥,他倒是见过几回,不过她好似天上的风筝、画中的仙女、水里的倒影,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没有一次让他正面逮着的,总是短暂地出现,而后在他失神时又倏然无踪了。

    宝卷虽说基本痊愈了,可整日依旧哼哼哟哟当窗棂子外有人经过之际,更是装模作样。若是到了夜里,窗外没了人,酒楼安静下来,他背地里老是偷瞟窗户外,不时用手去摇撼窗棂子。看出他偷懒装病,有一个人逃走的意思,敢斗非常不满,于是趁火家送吃送喝,宝卷忙不迭吃喝之际,以手比划着,暗示宝卷其实早已好透了,足可下床干活了。他没说宝卷要潜回长安去,以为让店东知道宝卷好了,逼宝卷重新干活,就能阻止他回长安。于是乎,一个火家走了,几个大汉来了,不让正在吃喝的宝卷吃喝完毕,不由分说押走他。

    宝卷不明就里,走得歪歪斜斜、高高低低,一径里直嚷:“各位各位,我没好嘛,还没好透嘛!”忽然,一个蹴鞠用的鞠一般大的麻球滚在前面路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宝卷猝然见之,没加考虑,便一个箭步赶上去抓待抓到手上,刚要啃着吃,蓦然意识到这么做等于暴露伤势彻底好了,便赶紧停住。来不及了,大汉的笑声中,店东晃来了,晃着油光光的手,笑道:“谢宝卷,原来好透了嘛!为一个撒了芝麻的球,奔得如此利索,这般欢快,真是好看哪!”宝卷非常沮丧,可一想:“既然暴露了,就索性吃了吧!”便大模大样啃着吃,一啃一骂:“妈的,都是你这大麻子害苦了我!吃了你,变成粪!”

    宝卷只得重新干起酒保的营生来。因为秦娥不时闪现,提醒他得用体力赔偿所砸所撕的赝品,他只得硬着头皮,假装是践行“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豪言的男儿,起早睡晚、腰酸背痛地干双倍活儿。晚上睡觉他本想找敢斗的茬,可敢斗已给移到别的屋子去了,连个撒气的人都没得了。现在他怀疑自家给敢斗告发了,于是恨他恨得牙根直痒痒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

    这些日子,宝卷瘦多了也乖多了。他不敢贸然偷吃端给客人的菜肴,至多揪起鼻子,闻闻菜的味道,竖起耳朵,听听菜的动静,痒痒的手跟馋馋的嘴都管得紧紧的,即便嘴巴流出再多的口水,也没敢尝一口。别看他不偷吃了,上上下下之际,脑子却无时无刻不在转动同时还观察四周,看看是否有可能趁人不注意,迅速脱了满是油污的围单,一下子到得店楼外,混迹于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全然脱离虎口,独自潜回“天可汗”居住的长安去。也是天缘凑巧,他没找到独自出逃的机会,却没想到一个大机会却主动找上他来了。

    这天,他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圈,刚重新上楼去把一盘肥嫩的白切羊肉放在两个壮年客人之前,手却被其中一个牢牢攥住了。他顿时哭道:“好汉,我说好汉,我并没偷吃,真的没敢偷吃哩!”不料那壮年客人一直凝视他,道:“你莫非是长安谢大人家里的宝卷王孙?!”宝卷抖了抖,赶紧摇头道:“不是,不是哩!”那壮年客人摇首道:“小人看你不是别人,正是宝卷王孙!不会认错的:小人从前正是尊府里的家丁刘三,受了令尊谢大人的厚恩,才有本钱回老家洛阳一边做买卖一边照顾八十老母!”

    宝卷记得小时候是有这么一个孝子刘三给父亲出钱打发走,哇地就哭了。刘三赶紧看了看四周,摇首催他道:“公子莫哭,也别说!后几个菜上来时再说!对对,上一个说几句!小人索性再多加几个菜!”

    宝卷觉得有理,连忙止哭下去,一路上还学着油滑的酒保口气,大声道:“好哩!就来,就来这位客官的下几道菜!那边那位先生的菜也快了,至多眨巴几下眼儿就到了!”正在下面监候的那几个大汉都笑了,说:“宝卷这些天数老实多了!”“像个真酒保了。”“给客人暴打一顿还是蛮灵光的嘛。”既然这么以为,也就麻痹大意了。

    因此,宝卷后头送菜时说话就容易多了,每次都说几句,结果一五一十把遭遇都说完了。刘三大为不忍道:“没想到堂堂正正的谢大人之子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说毕,用筷子沾了酒在桌上两字一行,写了四个字:“两日”、“长安”。宝卷不好说话,眼泪汪汪,抓了他的手,指手画脚表示:“如蒙搭救与护送,本公子定要送你刘三阿叔金银财宝,一辈子花不完!还要叫父亲大人再给刘三叔一个大大的前程!”那刘三笑着摆摆手,又写下一字:“等”。

    不出两日,刘三果然又来了,在下面最靠门的桌子吃喝,还叫了一帮不声不吭的帮手。自然还是宝卷送吃的端喝的,比平日还要卖力十倍,送一道菜,叫一道名,好哩快哩之类的酒保切口不绝于耳,越发叫那几个监视他的大汉松懈了。

    趁着大汉注意别的地方,宝卷依刘三说好的法子,将一点酒洒在他身上。刘三倏地站起,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与此同时,与他一道来的同伙闪电般劫走宝卷,押他上停在酒楼外的马车。跟上他们的刘三装模作样呵斥道:“小子,老爷要治你的大不敬之罪呢!”便在马屁股上狠狠加上几鞭,腾腾达达去了,转眼便不见踪影。来事过快了,去势太猛了,守着宝卷的那几个大汉还没全然反应过来,就整个丢失他了。

    店东细细盘问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搜罗了人证物证,判明这是里应外合的结果,料想宝卷不会出事,只是被什么熟人送回长安去了。他想告诉秦基业此事,可秦基业早已回长安去了,估计派人追他去,他也到了长安,目下多半正在跟金主封大人费劲交涉封牧之死,所以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尽量别去加重他的负担了吧。他一时没了主张,只得加派人手看管好敢斗,以免他也开溜,无法向老友交代。虽说他知道敢斗迷恋秦娥,不会轻易出走的,可万一呢?这个万一就是:若是秦娥一点看不上敢斗,敢斗绝对会一走了之!

    万鼎丰预计错了两件事。其一是好事,敢斗压根没有逃跑开溜的心思。

    有天夜里,酒楼专司巡逻的汉子发现敢斗鬼鬼祟祟,蹲在后院墙角挖坑洞,以为他要跑,便立刻通知店东。万鼎丰赶到时,发现后院墙角确实多了一个类似狗洞的坑口,而更夫说钻过去一看,原来通往隔壁宅子。隔壁宅子闲置已久,主人许是听见什么风声,急着将其变卖,兑成现钱,却又没人要买,只好就这么暂时废弃了。万鼎丰有些纳闷,此洞应该成形不止一两日了,当初宝卷跑的时候,敢斗并未跟着跑,如今挖了出逃跑通道,他却依旧不跑,不知是何名堂。“许是天天呆在酒楼无聊,偶尔想跑过找秦娥有没有躲在那里也没定的。随他去吧,只要别出事就成。”万鼎丰叹道。他吩咐手下若是发现敢斗钻狗洞出去,一定要悄悄保护他的安全。

    而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敢斗偷摸出了房门,来到见四下无人,便来到后院,拨开墙角的乱草,钻进狗洞。他的半截屁股还露在外头,突闻背后一个熟悉的女声喝道:“刘金斗,你在作甚?”

    原来秦娥!他不敢作声,屏住气迅速穿过狗洞,躲在墙面后头,享受秦娥重新出现心脏猛烈跳动的快感。“哟,还羞羞了啊?”秦娥笑道,也把头也探进了狗洞。不见敢斗,她接着往里钻,然后到了出口,再向左右看了看。她终于看见敢斗正贴在右边墙下,怔怔瞧着自己。“你不……不可以!”敢斗惊呼。“什么可以不可以的?”秦娥说着钻出狗洞,直起身子来。“你……你是仙女,是……是美人,怎跟男儿一般可钻狗洞哩?!”敢斗不可思议地看着秦娥。秦娥并未理会,反倒四下仔细勘探一番,发觉墙下地面有一处的土稀松得厉害,便对敢斗道:“王孙可在这里埋了什么偷来的宝贝?”见敢斗连连摇头,便走过去,轻踩地上的浮土道:“可不可以站上去?”“别……别别别!”敢斗不禁喊道,瞬而发觉叫得太过响亮,用手捂住嘴。

    自然,这喊声店东和几个伙计都听见了,可权当没有听见,因为都知道敢斗跟秦娥在一起,幸福着呢。

    秦娥止脚,越发好奇,蹲在地上。她见草丛里藏着把小铲子,便拿来开挖。敢斗匆忙夺过铲子,道:“好吧,就给你看吧,不过得我来,免得给你弄坏了,还脏着你的小手。”

    “到底啥宝贝呀……”秦娥更好奇了。

    两人蹲在一起,头也凑到了一起。

    土被松开了,“宝贝”出现了层层叠叠,几十个圆滚滚的大鸡蛋!

    “干的好事!”秦娥叫道。

    敢斗慌忙解释道:“可不是偷来的,是救来的!你知道,自打秦基业上我家砍了我十几只鸡宝宝之后,我最怕遇见杀鸡场面了,所以从来不去杀鸡场子,不过有一回还是给我撞见正在杀一只客人要吃的下蛋母鸡。酒楼不能藏身,只好挖洞弄这里来了。它下了蛋,我就囤起来。”

    “你说的救,不就是偷?”秦娥道。

    “可是用我自己的工钱买的。”

    “好嘛,你是个挣工钱的王孙了。”

    “万叔特别给的,说我辛苦了,是店里最勤勉的店员。”

    “那么,为何不见那只母鸡?”

    敢斗牵着秦娥的手,说:“走,看虞美人去!”

    “虞美人……不会是那只母?”

    敢斗道:“正是它。自古成双的英雄美人,我敢斗最欣赏的便是项羽和虞姬了。当年,西楚霸王困于垓下,兵逃粮尽,四面楚歌,虞姬拔剑自刎,鲜血落地,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鲜艳花朵,后人便叫做虞美人。而我看这母鸡鸡冠鲜红似血,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儿。怎么哭了?”

    秦娥不禁叹道:“没想到你商人之子竟知道这个出典。我只是感慨英雄末路,红颜薄命……而今愿为美人倾尽全力、不惜牺牲的男儿豪杰哪儿去寻啊?”

    敢斗学着母鸡咯咯咯叫了几声,逗她道:“你说的男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正是我敢斗王孙刘金斗嘛!”

    秦娥被逗乐了,收敛起哀愁,给敢斗牵着小手,去看藏在别人家楼里头的虞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