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过了晌午,翻雨带秦基业去梨园。她扮回女孩儿模样,穿得风姿绰约,走得风姿绰约。

    梨园近曲江池皇宫禁苑处,有敕造的甬道与宫禁相连,便于圣人安全出入。平素,因圣人说来就来,总有重兵把守,只有出了名的梨园子弟如黄幡绰、张野狐和公孙大娘等人方能自由出入,他人任你是王公贵族高官大员,统统非请勿入。

    黄幡绰已迎候在门。蓦然看见姑娘翻雨,他啧啧赞叹她的本色装扮与胡服行头各有千秋,仿佛一是春景一为秋色,但都独具特有的美。赞叹毕,又着重说:

    “我久为梨园中人物,承蒙圣人宠爱与训导,如今会的是演戏,能的易容。可哪曾料到翻雨姑娘竟有翻手为儿郎,覆手变女娘的好本事。翻云覆雨,恰好熔炼出翻雨这个好名儿啊!”

    翻雨给说得直眨眼:“哎哟大哥,黄教师这一番话究竟是骂我还是赞俺?!”

    “自然是赞你。你听不分明,无非不熟悉汉人典故和风俗罢了。”

    等说完,秦基业转换话题,问黄幡绰:“时下是万物萧索的秋日,为何这梨园反倒能见着千树万树的梨树盛开?”

    “这就是为何今日设梨园会的缘故。”黄幡绰说,“圣人去了华清宫池,要到秋冬过毕再回来。可他老人家听闻梨园梨花在他走后热热闹闹开着第二茬,下令司农署和天文署会聚商议个中缘故,在下代表梨园子弟列了席。有说今年暑气太盛,加上虫害猖獗,导致梨树装死休眠,等到夏走秋来,暑退凉进,复活的梨树误以为是春天,便争先恐后开了花。有说天星异常,荧皇犯座,须得禳灾厌胜的。”

    翻雨点头道:“碰到这种春秋错乱的异常,就是在我大突厥也是要做点法事的。”

    黄幡绰问翻雨突厥碰见这种情形,做的是什么法事。她说:

    “多半用枣木之火驱赶藏匿在花木里头的妖孽。”

    黄幡绰说:“可见国与国之间,有许多事儿是不约而同的。”“

    不知别处梨树是否也发了花。”秦基业心细,想知道这个。

    “也是奇了,”黄幡绰说,“别处他地的梨树都还老样子。”

    边走边说,三人已来到梨树最为密集的地带,不禁为眼前风吹梨花一片蝶日映雪海万重滔的盛景所吸引。最为震惊的是翻雨,兴冲冲对黄幡绰惊呼:

    “俺胡儿只知当今圣人爱听戏观舞,却不承想这个梨园竟没有亭台楼阁,有的只是千树万树盛开的梨树!尽管如此,这也俺胡姬眼里大唐应有的大象哩!可惜在胡地出生的太白先生眼下不在长安,没在宫廷,若还在,真不知要写出多美的梨花诗哩!”

    黄幡绰打趣说:“其实刚写过,姑娘不曾听说罢了。”

    “这才写过?!”翻雨不信,“黄教师念来我听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黄幡绰用他尤其好听的嗓音吟诵道,“岂不明明白白赞的是梨花?”

    “黄大人欺辱我胡姬不懂汉文诗赋还是怎么的?!”翻雨大为不满,嚷道,“这诗明明歌咏我胡天八月的飞雪像梨花盛开,却不是专事摹写梨花绽放之盛况的,何况并非李白所作!对了,我在明眸皓齿当炉卖酒时见过写这诗的人,叫一个念起来很拗口的名字!”

    “岑参。”黄幡绰笑道。

    翻雨抗议说。“黄教师变相骂我胡儿粗鄙无文!”

    黄幡绰笑了一忽儿,决计教会翻雨尽快领悟强汉大唐的审美意趣:“不然不然。在我中华,某时某刻,此物就是彼物,浑然一体,不分你我。比如刚才那首诗里,雪花就是梨花,起码等于梨花,在诗人眼里。”

    “不对不对,”翻雨执念说,“梨花就是梨花,雪花就是雪花,雪花不是梨花,正如梨花不是雪花。要真像你们汉人说的,在一定时日此物即是彼物,那么男人就是女人女人就是男人,你们汉人便用不着那么多的男女大防了!”

    “好,好!”秦基业不禁为翻雨伶牙俐齿而抚掌。

    黄幡绰却雄辩说:

    “翻雨姑娘,黄某人绝非狡辩:此物即是彼物在一定时候是成立的:譬如你,那次在斗鸡场装扮胡服少年,你真得把自己看成男子才装得像,可其实,即便在你认定你就是男子的同时,你还是个女子。再譬如,你总要爱男子的,而女孩儿,不管是你突厥的,还是我大唐的,一旦爱上了,人家不怎么乐意回报你,那你就会爱恨交加,那时节,于你来说,爱就是恨,恨就是爱。”

    翻雨马上看着秦基业,愣住了。随即,她的眼里含着一包热泪。为了不掉落下来给人取笑,她马上嚷嚷着跑到前头去摇撼梨树,让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的梨花遮蔽她的泪眼乃至掩埋她的玉体。

    “秦兄弟好福气。”黄幡绰由衷说,“翻雨的绝色倒也不说了,尤其可贵的是性子烈心思纯,眼里容不得些许沙子,乐意为所爱之人赴汤蹈火。那次,我正好出门去陪伴圣人游乐,不料给她拦住去路,说你正在难中,我若不暗中救助,你便人头掉地,我便失去挚友。”

    “一直想问你,”秦基业终于问他那个关键问题,“你是如何想到搬杨国忠救我的?”

    “你知道的是,本人也算是圣人身边的首席优伶了你不晓得的是,我祖籍是江左昆山人,也就是玉出昆冈之昆山,属于烟雨江南。相爷早就认得我,可近几月总是有意无意询问我故乡种种情形,最后问我有没有可能告假,带其少子回故乡住个一两年。”

    秦基业明白了:“于是你想起秦某人正好在带少年去江南。”

    “是这个道理。”

    “黄兄,要不你跟圣人告假,跟我一块儿走?”

    “老人家哪离得开我,这不:才十来天不见我逗趣谐谑,便吃饭不香睡觉不美。”黄幡绰既自豪又自恼说,“这次,圣人叫我召集梨园同道,特地嘱托道:幡绰啊,你们就当是梨花盛开的初春,千万莫辜负老天的意外恩赐,好好赏乐,免得触怒老天,明年开春不再赐我一望无际的雪样梨花。”

    秦基业问:“莫非圣人也隐约觉得大唐有了某种变异,心里多少有些觳觫?”

    “正是如此!”黄幡绰说。

    忽然,俩人听得走在前头不见踪影的翻雨叫嚷道:“好一座八角亭,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呢!”

    “好了好了,”黄幡绰笑道,“小姑娘与多愁善感里恢复过来了,又变成爽直的突厥女子了。”

    秦基业笑笑,独自前去,找了找,果然发现左边梨树深处有座假山,假山上安着座砖木结构的八角小亭。黄幡绰过来,携秦基业上去。一看,已有娉娉婷婷的宫女铺排美酒佳肴,更不寻常的是,宫里的公公也拿来八只金灿灿的大鸭梨,说是圣人专门恩赐给这次宴集的。

    “黄教师莫笑我胡儿少所见多所怪,”翻雨拿起一只梨,翻来覆去观赏加嗅闻,“都十月了,大唐居然还有这般精致的鸭梨吃!”

    “准确说,是大唐的天子还有鸭梨吃。”黄幡绰说,“郭公公,你给翻雨姑娘说说个中缘故。”

    郭公公,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寺人笑着说:“不是才从树上摘下的。大唐跟别处一样,这个季候不产梨之所以还有,乃是深宫寒冷,又掘地十尺以为冰窖,从六月摘收贮藏到本月,半年工夫,尚可保鲜,不足败坏,故此还有的吃。不过再没许多了,圣人自家也舍不得用呢,总说:即便王母娘娘用她的昆仑蟠桃来换我的梨园鸭梨,朕都不一定舍得呢。”

    忽然,黄幡绰跪下,朝着东边骊山方向磕头三个。包括秦基业、翻雨在内,现场所有人照着做。

    八角亭侧面有个小池塘,有不少乌龟趴在石岛上晒太阳,而水中亦有或红或白的锦鲤游弋其间,追逐簌簌掉落下来的点点梨花。黄幡绰用纨扇指着道:

    “瞧瞧,那位圣人称作老不死的龟大仙可神了。据说中宗时就在这里了,不过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个规模,不过是皇家寻常果园之一罢了。”

    翻雨却说:“你们大唐不是爱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黄幡绰一愣,转而笑道:“等客人到了,请姑娘亲自验证老龟的灵验便是了。”

    “如何验证?”翻雨急切说,“验证什么?”

    “你看秦兄弟,”黄幡绰对秦基业说,“你把翻雨姑娘调弄成什么人了!”

    “什么人?!”翻雨愈加急切问。

    “只会打打杀杀的女曳落河,”秦基业说,“黄教师的意思是。”

    “对啊,我穿回女装,不正为了来见识大唐皇家梨园和梨园子弟的绰约风姿嘛,为何总改不掉骨子里的突厥本性?!”

    黄幡绰大笑着从宫女手里弄了些糕点,交与翻雨说:“在我大唐,优雅的女娃儿都是靠喂鱼养成的。”

    翻雨立刻做出一副淑女的模样,去池塘边给龟鱼喂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