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刚开头他很是好奇,甚至未免幸灾乐祸,心里头老想着刚来不久那天,和宝卷遭到雷大胜父子作弄的仇恨,心想这回总算有人替出恶气了。不久,他从熟客那里打探到,雷大胜得罪朝廷的祸端正是开启自他伪造的赝品字画。其中的某几件辗流落进宫内,恰巧被某个字写得出名、又给人仿造的翰林院学士认出不是自家写的,于是此事惊动整个翰林院。既然众翰林联名告到圣人处,圣人就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下令东都府尹陆勋尽快查处雷家,弄个大动静出来。

    可是很快,敢斗便发现事实并非像官府表面上说的那样简单。

    也是凑巧:雷大胜所有家产中,有一处便是王侯楼隔壁给他打了狗洞的荒宅。荒宅被查封后,官差虽将宅子翻了个底朝天,还派员留驻了好几日,最终却一无所获,连敢斗厮养在里头的虞美人和囤积的鸡蛋都没搜查到。

    原来官差刚到的那天,敢斗便趁夜里月黑风高,摸清楚隔壁仅有两个守卫,而且总爱喝酒耍叶子戏。谁料他刚钻进狗洞,屁股就给人轻轻踢着了。敢斗一回头就愣道:

    “又是许……许久未见,秦娥姑娘,快回去,危险!”

    秦娥嘘了声,低声说:“虞美人不是你一人的宝贝,它下的鸡蛋也不归你一个人所有,要去一起去。”

    说罢也趴下身来,跟在敢斗后头。

    二人趁着守卫不备,靠着墙走猫步,终于摸到埋鸡蛋的位置。敢斗挖鸡蛋,秦娥兜鸡蛋,无意中听见矮胖守卫口无遮拦:

    “……这个雷大胜怪可怜的,伪造几个破字画就抄了家。可是这洛阳那长安,伪造名家字画的不法分子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皇帝老儿竟偏要捉洛阳的雷大胜!”

    高瘦守卫喝多了,说:“不是伪造字画那么简单的罪,听陆府尹说其实是犯了转移财产之罪,说这个雷大胜最近两年以伪造字画为掩护,暗中行着转移财富去江南的事实。”

    矮胖守卫显然弄明白了:“换了我是皇帝老儿,也抓雷大胜:你想啊,他大挣特挣东都繁华昌盛的钱,现在却说走就走,弄得人心惶惶,都要出走,皇帝和官府不抓他抓谁,不杀他杀谁!”

    敢斗听说这个,不禁想起疼爱他的父亲来,心想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是不是也在想南撤的法子。他愣在原地,直到秦娥用手捶他的胳膊,这才回过神来。

    敢斗叫兜着鸡蛋的秦娥尽快回到另一边去,秦娥不肯,说要看着他进入藏有虞美人的屋子,成功把它带出来。

    敢斗很感动,即刻去了那屋子里头,瞧瞧打开松动的地板,将虞美人抱出来。见了敢斗,虞美人咯咯咯直叫唤,这一叫,立刻惊动高矮瘦胖的二守卫。敢斗只能一边抚慰虞美人,一边准备逃走。幸好暗中的秦娥朝敢斗不在的方向扔了一块黑砖,及时吸引走了而守卫,不然敢斗和虞美人就双双给逮住了。

    两人穿过狗洞,从另一边将它堵严实了,然后回各自的屋子睡下。

    回到独自睡的屋内,敢斗越想父母就越觉得大事不好。他算了算秦基业离开的日子,着实觉得他很有可能给二位大人报复了,再也回不来了。他想了一宿,决定独自逃回长安去,若秦基业无事,还来东都接他,说不定半途就会遇见若秦基业有事,那他就此在长安同爹娘在一起,同生死、共患难。

    敢斗最不舍得的自然是秦娥,当然也有些舍不得王侯楼。于是第二日白天,敢斗做事样样好,对人也样样好,实则是在心里头做着道别的仪式。他抽空给秦娥做了顶顶好看又好吃的点心,破天荒写了一封自以为颇有文采的长信,将两样东西放在自己的房内,心想待秦娥发现他不见时,也就给她看见了。

    趁着店东、火家跟酒保都熟睡了,敢斗用牛腿骨使劲撬开窗棂子,随后用手接住了,悄悄放在地上。他小心翼翼翻出窗去,脚悬着摸索许久,发现终于可以挨着地面了,于是如同偷吃鸡子的黄狼一般,迅速横过院落,到得那棵百年大梅树下头,一蹬脚就爬了上去。

    表面看,梅树就在墙边,可其实并不及院墙高,因而敢斗即便踏上枝头,也要借力一跃,双手扒住了墙才能翻身过去。敢斗并无百分之百的胜算,不过他见过秦基业攀树翻墙好几回,于是有模有样学着记忆中师傅的动作,忽地跃身而起,居然成功扒住了墙面!

    “哎哟,我的老梅桩哟!”万鼎丰一声叫唤,吓了敢斗一大跳,人整个顺着院墙滑了下来,最终摔了个四仰八叉,手也蹭出殷红的血来。他还未及起身,就看见夜幕中万叔胖乎乎的脑袋瞪着他,随即秦娥的脑袋也凑了过来。万叔手里拎着给敢斗踩断的梅枝,连抽带打训斥他道:

    “好你个刘金斗,叫你跑,叫你弄坏我的古梅树!”

    两个粗头粗脑的酒保出来一看,呆住不动了。秦娥喝道: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弄热水来,替这王孙擦了血去!”那两个酒保又立刻奔进酒楼里头去了。

    万叔其实并没有下狠手,作势打了两下便收了旗鼓。秦娥见敢斗不光手在淌血,还流鼻血,顿时不忍心,去地上一蹲,轻轻柔柔抱起他,把他的脑袋往自家的腿子上一搁,以手先止住他鼻子里的血,心疼道:

    “傻子王孙,不打一声招呼,竟要去何处呢!”

    敢斗惊讶道:“你总算在乎我一点了,我留了点心和书信给你,你没瞧见?”

    “我瞧见了”说话的却是万叔:“什么白天见月亮,黑夜见太阳你做不到,但哀求过老天公公了,既然人家无动于衷,你也只好自认失败,从此不在王侯楼寄迹了……是么?!”

    万鼎丰眯着眼,摇了摇头道。“你……你……你偷看我的私信!”

    敢斗登时脸红了,着急就要起来与店东理论一番,却又被秦娥按下了,道:

    “王孙不必一味责怪万叔,其实白天他就觉得你蹊跷了,恰才去房内找你,没见着你自然是着急了,你的信嘛,我保证我收着了以后再细看就是了。”

    敢斗的脸更红了,不再作声。

    “好了,既然你信中都写了你逃跑的种种缘故,也就不怪你了。有个好消息,你的秦师傅还有你爹并未受到雷大胜之事的波及,秦基业已日夜兼程赶来,你就安心等着吧”

    万鼎丰看了看手中的梅枝,又叹了口气:“我的小梅哟……”边说边走了。

    敢斗舒舒服服躺着秦娥腿子上,痴痴呆呆仰视着秦娥,突然道:

    “东都真美,秦娥真美,我再不走了,就此安家了吧!”

    秦娥道:“莫说痴话了!痛就哼几声,就当奴是男儿呗。”

    敢斗赶紧摇头:“不痛就不哼嘛!”

    “真不痛?”

    敢斗嘴硬道:“痛是最忍不得的,说不痛就是真不痛!”

    那两个酒保端着一木桶热汤水出来了,见了此情此景,都刹住脚步,掩嘴笑了。秦娥回头,瞪着他们道:

    “笑啥笑,还不快过来给敢斗王孙上药!”

    酒保们忍住笑了,敢斗却笑得合不拢嘴了。

    “你又笑什么笑?”秦娥问道。

    敢斗嘴上不答,心里道:“我笑你喜欢我嘛!”

    敢斗自此不再沮丧,虽说秦娥并不承认喜欢他,可他觉得有五七分戏了。于是,他依旧整日忙上忙下,忙得不亦乐乎,真把王侯楼当作自家产业细心照拂,原来学到的技能能一发精准应用了。与此同时,他还特别悉心照料后院的老梅树,以弥补自己闯下的祸害。

    不久,敢斗便见着了熟人,是先期抵达洛阳来准备相关事宜和给店东报信的绝地、腾雾、翻雨和丹歌四人。

    万鼎丰不再担心敢斗逃跑了,得空的他带着先行的绝地等四人和秦娥上街进铺,悄然采办好去江南的一应杂物。

    不知不觉,秋越发深了,洛阳种植的无数枫树也越发红了,整个东都似鲜血浸染一般,竟有些吓人。

    此番再次上路,四家长都没出门送一送。杨国忠位居宰相之位,送不是嫡妻生的少子出远门自然多有不便,这是第一其次,当今天子春秋越来越高,近两日在华清宫正为安禄山不肯前来试一试为他专门开凿的汤池而发着莫大的脾气,须得宰相在旁哄着陪着,才稍微缓解一些,而几个纨绔子弟的出发日子已铁定了。至于谢封二位大人,两个月前已送过一回了,这次乐得听从秦基业劝阻,不当面辞别宝卷和封驭。

    不消说,四太岁是渴望父亲们送一送的,出发之前都在光秃秃的柳树下呆着。去尘既不见父亲来,又不见父亲答应的小厮丫鬟和厨子来,便揪着窦抱真的头发喝道:“我家阿爷为何还不来?!他答应给我的人手为何一个都不见?!”窦抱真颤抖着说道:“要等到了洛阳才拨给公子哩,为的是逼公子快一步到洛阳!”

    去尘明白吃了父亲的骗,三拳两腿打翻窦抱真,狠狠哭了一场。他一哭,晋风、封驭跟着哭。只有宝卷例外,吃着难得一见的罽宾国进贡葡萄,笑嘻嘻道:

    “公子我可是第二回上路了,泪水就不吝转让给尔等了!”

    去尘怒了抽他一记耳刮子道:“呆胖子敢讥笑我么!”

    宝卷刚要扑向他,窦抱真卖力捉住他的手,道:“此乃当今宰相杨国忠之子,休得无礼!”

    宝卷懵了一会儿,突然哭得比谁都响,道:“为何杨国忠之子也跟着去!爹为何事先没与我说明白啊!”

    见他如此,去尘等人反而不哭了,都给逗乐了。

    一旦正式上了路,秦基业恨不能插翅而飞,飞落洛阳,甚至立刻飞落江南,免得路上多事。可路上还是生发许多意外,致使队伍拖拖拉拉、慢慢吞吞,居然比头一次带敢斗、宝卷和封牧走时还要麻烦得多。虽然有逾辉和超影专门跟着去尘一行人,但秦基业念及去尘的特殊身份,事先叮嘱他俩能忍则忍,小不忍则乱大谋。究其原因,主要是上一回意外死了封牧,这一趟三太岁的官员父亲为安全计,差拨若干家丁当儿子的侍卫。

    秦基业原以为杨国忠打消派遣家丁随行的念头,可才走了大半天,官道一旁稠密的槐树林里窜出十个如狼似虎的家丁,一律跨着高头大马,为首的孙休绍介自己:

    “我等是国相派来的,虽然统共十个,但我跟这三位出身禁军,专门扈从去尘王孙和晋风小姐这三位归宝卷公子使唤,原本就是谢府上的这三个不用说,是封大人交付给驭公子的家丁。”

    秦基业极为诧异:“到底还是来了不该来的!”

    孙休道:“相爷怕秦师傅不答应,叫小人们此处专候,说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秦师傅自然也就吃了。”

    秦基业不禁痛恨起狡诈的杨国忠来。他决定先忍下,知道倘若贸然加以拒绝的话,必然生出许多事端来,于是勉强说:

    “既来之,就跟着一同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