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刚到王侯楼没几天,丹歌和秦娥就已用上“姐姐妹妹”之类的热络称呼了,甚至一连好几天睡一个被窝,说好几晚的悄悄话,故而关于秦娥的事丹歌大多都晓得了,关于丹歌的事秦娥也大多清楚了。

    那天,丹歌在秦娥房内翻了翻秦娥正在念的书,吃惊道:

    “姐姐不大会断文识字,这是怎的一本书,如此深奥,大多字姐姐都不认得哩!”

    “随便看着玩的太史公书,俗名叫史纪的便是。”

    “这书你如何看得懂,又是何人要你念的?!”

    “我爹要我念的,说女孩儿也是人,多看些好书没什么不好的。”

    丹歌道:“说的是,可见你爹不只是一个简单的酒家老板哩。”

    秦娥刚要说什么,丹歌听见门外头响起劈柴声,不由赞叹道:

    “怪不得王侯楼的生意如此红火,原来伙计都如此卖力,大清早就干活了呢。”

    秦娥掩嘴笑着说:“姐姐可看见那伙计是谁了?”

    丹歌见秦娥意有所指,便先探头,再出门,观望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敢斗试探出了秦娥对自家的感情,却说不动她跟着去江南,故此正发狠劲,不顾天凉得透彻了,居然光着上身猛劈柴薪。他耳际回响秦娥的话:

    “即便要避祸,我去的也是山高路远的蜀地,不与你走同一条道呢!”

    丹歌晓得敢斗又难受得发作了,赶来夺过他的斧子:“王孙真是不晓事,姑娘家喜欢说反话,你越喜欢她,她就越拗着你!你啊,何苦如此折磨自家!若是弄坏了身子,叫我如何向师傅交代?!”

    敢斗狠狠说:“死了干脆!死了就见不着秦娥,那个绝情女娘了!”

    又继续凶猛劈柴。

    丹歌实在不忍心,便给敢斗出主意道:

    “你不就是想让秦娥跟着去江南嘛,那还不简单!”

    敢斗惊喜道:“丹歌你快说,是不是有什么好法子了?!”

    丹歌故意卖了会儿关子,才道:“只要敢斗王孙有胆量,径自去找秦娥的爹爹提亲不就成了?若你与秦娥喜结连理,她自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去南边,她不去北地,你往东方,她不去西天。”

    “妙哉妙哉,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我刘金斗啥都不缺,最多的就是胆量哩。可秦娥的爹爹在哪哩,他是谁你可知道?”

    “秦娥并没提起过她爹爹是谁呢,不过我知道她打小就在王侯楼同她叔叔一道住,哦,就是那个胖店东万鼎丰。秦娥说叔叔不是亲爹,但胜似亲爹。我听见过,平日里若是左近没人,她也会唤万叔阿爷的。

    ”敢斗道:“也是,一个姓万,一个姓秦,怎么会是父女呢。或许,连她的亲叔叔都不是,那个万老板。”

    丹歌与敢斗闲扯着,万鼎丰忽地显身在两人跟前了。肥胖异常的店东看见敢斗居然打着赤膊劈柴,不禁十分欢喜,乃至开玩笑道:

    “敢斗王孙这些日子整个像是变了个人嘛!我看以后也就别回长安或者下江南了,索性就在本酒楼当个上门女婿吧。等我死了之后,便将全部家业都托付与你,可好?”

    敢斗喜不自禁,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跪下道:“店东大人既如此说,女婿这厢里就拜过泰山大人!”

    店东纯是在拿他逗乐取笑,未料他如此当真,不免头疼了。秦娥正好经过,恰好听见了,于是竖蛾眉睁杏眼,说:

    “父亲大人莫要将闺女嫁与这等窝窝囊囊的纨绔子弟!这个敢斗岂是秦娥一门心思要嫁的伟丈夫!父亲大人向来晓得女儿从小立志要嫁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呢!”

    店东哭笑不得,只得搂了楼秦娥,同时对敢斗道:

    “王孙起来,起来好了!都听见了吧:不是我不要你当女婿,实在是我闺女心气高,嫌你没出息,生就纨绔子弟的料,不堪培植成亲亲的小丈夫哩。”

    敢斗不甘心,他借用秦基业的话,危言耸听,告诉店东天下即将大乱了,届时安禄山的铁骑所向披靡,东都距离范阳较为近便,实在不堪一击。最终,他着急说:

    “泰山大人即便自己不去江南,可为了闺女的好,须得将她托付给我刘金斗带去江南,避一避安禄山的锋芒也好!”

    店东乐呵呵笑道:“我身边就这么一个闺女,真要去避祸的话,去的也是老家蜀地,岂能把秦娥托付给你刘金斗去江南嘛!”

    敢斗吓坏了,顿足道:“蜀地山高路远,哪有去江南便捷嘛!”

    店东生气说:“此事不必再说了,至少目前天下还太平着哩。”

    敢斗再三碰壁,不禁愈加绝望了,渐渐,又整日价没精打采的了。他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直勾勾去看那疙疙瘩瘩的老梅树,还有树上头那湛蓝湛蓝的天。他心里发狠说:

    “若是去江南路上再也见不着秦娥的花容月貌,俺还是逃回长安家中,去过从前的浪荡日子好了!”

    仔细瞧了瞧四周,见没人,便往掌中啐了几口唾沫,开始赌气攀树,准备逃脱没有秦娥的漫漫长日了。

    这一回,他一气呵成翻出了院墙,可脚还没落地,便永远落不着地了。秦基业忽地腾空将他托起在墙头,正色道:

    “敢斗王孙这是要去哪里?!”

    敢斗见是秦基业回来了,愈加绝望了,便痛斥他道:“一切的一切,都怨你秦绩不好!当时当地,你若不动用那个叫秦娥的小美人作诱饵,目下我便不会与她难舍难分!”

    丹歌因不见敢斗,正在找,后来听见秦基业的说话声,顿时踅摸到这一边,正好看到秦基业将敢斗弄回到院墙这一边。她便高兴得执着秦基业的手,口口声声爹爹长爹爹短。见着给秦基业抓现行的敢斗,她忍俊不禁,刚要跟秦基业耳语,说说敢斗的相思病,不料宝卷到得她跟前,笑嘻嘻道:

    “这不是丹歌么!好好,又见面了,真正想死本公子了嘛!”

    丹歌顿时躲在秦基业身后,白眼瞥他一眼,冷冷说道:“公子不见瘦,仍旧肥嘛!”

    宝卷扯住她道:“莫要怪我,你跟师傅来我家那日,我抓是抓了你,可并不舍得你去死嘛!”

    丹歌厌恶他,推他一把:“王孙不如就当我死了!”说罢便跑走了。

    宝卷见丹歌跑了,心里头不乐意,哼哼道:“尽管跑!别以为自己有多稀罕,此次重下江南,本王孙可是有备而来,到时候见了俺的如云美婢,你心里头可别发酸!”

    见丹歌仍未理他,便又假装满不在乎地找敢斗说话去。他抓着敢斗道:

    “哟,敢斗,你怎么瘦成元宝啦?”

    又小声掩嘴嘲讽他:“该不会受不了小美人的使劲折磨吧……”

    敢斗本不太想搭理他,正巧听得店东叫一声:

    “敢斗,来灶间,好大的一腔肥羊专等你烹制呢!”

    便掰开宝卷的手,昂首挺胸走着说:“瘦得一身精实,总比你一身膘肥路上累赘死了好得多。”

    宝卷听得店东的话,愣了半晌,这时方才惊呼:“什么?!刘金斗能整治肥羊,揍我半死都不信!”

    秦基业放过一径里掠走经过的敢斗,远远望着迎面而来的秦娥与丹歌二人。待走近了,他关切问秦娥,道:

    “娃儿,又有许多日子不见了,这阵子可还好么?”

    秦娥点头应道:“一切都还好,师傅不必挂心。”

    丹歌惊异道:“原来你两人却认得!”

    秦娥点头,又笑着对秦基业说:“我姐姐日想夜念你,盼你早日回来,口口声声叫你爹呢。”

    丹歌想明白了,说:“也对,师傅是店东挚友,岂有不认得他闺女的理。”

    便对秦娥说:“师傅看妹妹的眼神儿不一样,准认识你许久了。”

    秦基业倒是吃了一惊,又看一眼秦娥,没说什么。秦娥却调皮地撇过头去,撒娇道:

    “秦师傅如今有了自家闺女,可别忘记东家闺女啊!”

    秦基业笑着摇摇头,打岔说:“走,去瞅一眼另两个新来的少年。一个叫封驭,是封牧的亲弟弟,另一个叫高晋风,是位女公子。”

    秦娥说:“听说是右羽林大将军高仙芝的闺女,别是个泼辣货。”

    便和丹歌跟着秦基业走。

    秦基业又问秦娥:“怪了,敢斗为何要逃跑?不过我瞧见他好像并不是真心要逃,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嘴脸呢。”

    秦娥不置可否道:“恐怕是想你秦师傅了吧。”

    秦基业见她神情颇为古怪,又见丹歌掩嘴而笑,心里头摸着了七八分。

    接着,丹歌快人快语说:“阿爷不晓得,敢斗迷恋上这个秦娥小妹妹了,倒是一片真心。何况什么都学会了,麻利得店东都用不着叫其他人做了。为了让妹妹随我们南下安生,他今个儿呀还去找店东提亲了……”

    话未完,秦基业停住脚步,沉吟片刻,突然大笑,说:“原来是事情不谐,故意负气出走,也好吓唬秦娥。”

    丹歌顿了顿,跟着笑了。秦娥狠狠推搡丹歌两下,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店里头,哪都找不见封驭与晋风。待又到了外头,秦基业正好瞧见绝地在酒楼侧门守着,问见了两个少年没。

    绝地道:“兄长放心,他两人去不得街市上,只好上酒楼顶上望一眼洛阳全景哩。”

    秦基业吩咐道:“前后门牢牢把守好了,一个都不叫溜出去,不然明日一早上路又少了人。”

    绝地点头,杂耍似挥舞两把短剑,连声呼叫其他曳落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