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封驭才走,宝卷、去尘便对视,掩嘴笑了一忽儿,便都沉下脸来。宝卷道:

    “去尘,屏去封驭,你想对我说什么?”

    “你屏开他,又想对我说点什么呢?”

    宝卷道:“我要说的和你要说的其实心里都有数了。”

    去尘道:“既然你我如此默契,我不妨开门见山说了:我欢喜你的丹歌小姐,你欢喜我的解愁姑娘。”

    “不错,你不说,我也想这么说哩。”

    “下面的话你我同样都清楚,可一定要捅破的话,你气力大,不妨一试。”

    宝卷沉吟一番道:“好,我说便我说:哪天机会合适,你耍我的丹歌,我碰你的解愁。”

    去尘笑道:“你不傻,我也不笨!”

    宝卷急切问:“究竟哪天你说了算!”

    去尘低声道:“要不了几日就成了。宝卷兄不妨多留几日解愁与我,说起来与解愁,我也是刚遇见。从前一直听说过,可到底是我三哥与公主的心头肉。后来刚有幸见到几次,又给弄到宫里头去当梨园教头黄幡绰的女弟子去了。愈加见不着,也碰不得了。”

    宝卷道:“明白了:等你腻了再甩给我!”

    “下头的话你不说我先猜得三两分了:你说你还没厌弃丹歌,就已经舍得给我了。”

    宝卷吃惊道:“说得是,你怎么看出来的?!”

    去尘笑道:“可你实际上已厌烦丹歌了,巴不得今晚就来过。”

    宝卷争辩:“不不,你听我说……”

    去尘以手制止他进一步解释,从身上取出两个一模一样的斑点犀钿花金盒,给了宝卷一个。宝卷讶异道:

    “这是做什么用的?里头装的是何物?”

    “莫问,只管打开。封驭就快出完恭了,快来不及了。”

    宝卷打开一寸半大小的金盒,见里面装着一只轻绢同心结,两枚相思子,便笑道:

    “我是男,你亦是,你送我这个,岂不是错乱了?”

    去尘笑了笑:“说你不傻倒又傻了:我送与你,你将去送与丹歌,可不好么?”

    宝卷顿时笑纳道:“好,好得很呢!”

    去尘持着自家那只,说:“这只嘛,我自送与解愁。”

    宝卷道:“不错,先哄圆了两位女娘,以后行事自然方便多了。”

    去尘道:“哪日我厌倦了解愁,便说我送与她的这只金盒实际是你托我转送她的,当时不便说罢了。”

    宝卷马上领悟去尘这深一步意思了,说:“原来是这等妙用啊!可笑我居然没马上领悟!好,你说我送她的,我也对丹歌说我给的这只其实是你去尘托我转送她的!”

    去尘笑道:“这就成了,起码两人拿了东西便先手软了。”

    “只是丹歌性子刚烈,若是不答应与你做一处,如何是好?”

    去尘道:“解愁没准也贞洁得很,我一样有顾虑。”

    宝卷急不可耐道:“如何是好,你倒想出个万全之策来!”

    去尘鸷忍道:“软的不行来硬的,总有法子的!”

    宝卷道:“可秦基业不会听任你我……”

    去尘打断他道:“秦绩嘛,我预先早对付好了!”

    宝卷道:“怎么个对付法?”

    “我有成竹在胸了,与老窦早擘画定了。”

    便附耳对宝卷说出计策来,宝卷大喜过望道:“原来你杨去尘引诱我谢宝卷喝茶吃菜,是曲曲折折说服我一块对付秦基业那厮的意思嘛!”

    去尘笑道:“对付秦基业,也是为了你我及时行乐嘛。”

    宝卷思量一番,道:“说得是!有他在,你我处处掣肘,几乎成了苦行僧了,如何过得惯!”

    远远的,封驭跑来了。去尘抓紧道:

    “若有可能,你表弟最好与我俩同一个鼻孔出气。”

    “这个自然,表弟也算是自家人了。再说他是庶子,要靠我说服他爹把他提携为嫡子呢。不敢得罪我,与我两条心。”

    封驭进来,上得胡床,盯着美味看:“幸好还剩下一些,你俩没趁我大解都吃干净了!”

    去尘道:“吃,不够的话,明日再弄些更好的。只怕你俩没大胃口,不怕我杨去尘供不起好东西。”

    封驭便笑哈哈又吃喝了。

    秦基业早在淹没人的草丛中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秦娥、丹歌、敢斗过来了。秦基业酣睡之中也警觉得很,猛然跃起,短刃早握手中:

    “是谁?!”

    敢斗拨开高过人头的草,探出脑袋道:“师傅,是我等三个!”

    秦基业便收了短刃:“天色晚了,为何还不睡?”

    “实在睡不着。”

    “今日不睡,明日哪来脚力赶路?”

    秦娥与丹歌就地坐下,垂着头不吭声。敢斗也坐下,说:

    “师傅不想探问一下去尘怎地了?”

    秦基业半躺着说:“说出来,将你看见的东西。”

    敢斗便说了说去尘如何叫十个丫鬟当“玉台盘”。秦基业勉强笑道:

    “这个毫不奇怪,人家是宰相之子,也就是摆阔的意思。”

    秦娥却说:“可宝卷、封驭都加入一道了,怕要与他打得火热,以后定然妨碍师傅发号施令!”

    秦不至于这般严重:宝卷一向好吃,而封驭又年幼,没头脑,处处学着点表兄的作为罢了。”

    丹歌却摇头说:“师傅不可这般忽视了,怕是要出事呢。”

    秦基业望着她道:“你倒说说,会出何等样的事?”

    “目下还不清楚,可我觉得一旦出了事,师傅怕是来不及了。”

    秦基业这下不说话了,使劲琢磨着。敢斗道:

    “师傅不该老躲在这边。”

    秦娥也说:“敢斗说得是!师傅至多中了窦抱真与杨去尘的小计罢了,现在还来得及拨正回去若再听之任之,就要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了!”

    听得闺女此话,秦基业不禁有些动怒了,呵斥她道:“秦娥,你不必这般危言耸听,师傅自有法子压住他俩的阵势!好了,你三人分头睡去吧,我在这边再坐一会儿,而后去外缘看一眼正在巡走的四个突厥阿叔。”

    三人便叹息着起身,自去了。

    秦基业又一个人了,心头愈加恼怒,便拔出短刃来砍着树与草,喃喃道:“不过,三个小家伙毕竟说到根子上了:若是再不严加管束,杨去尘、窦抱真就要无法无天了!”

    便拨开草走向外缘,却又在心里想道:“如何管束,是个难题!过分严了,怕要起内哄一起了内哄,怕要伤人,拖累的是南下之行!”

    前头倏地出现一个人影,矮矮矬矬,鬼鬼祟祟。秦基业煞住脚步,喝了一声道:

    “又是何人来了!”

    那人影过来了,干笑了几声道:“秦绩,你莫要慌嘛,是我老窦来了。是俺老窦主动找你来了哩。”

    秦基业笑道:“来得正好,我也正要找你问事哩!”

    “师傅只管问,小人晓得你心里闷得慌,有一肚皮的怨话恨语要对我说。不过说起来,你我也算是朋友了,去的同是江南,又同样对手下的少年负责。可惜自出发以来,我两人一直没得空闲好好说说话。正好,恰才猪瘦、羊肥给去尘公子弄了几样好菜,我让留了些,想与师傅小酌一下,不知师傅肯否赏光?”

    “多谢管家大人好意。不错,边吃边问你或许更好。走,随你吃喝去!”

    两人在林子西缘席地坐下。这里树木要少多了,便是草,也长得稀疏得很,且又短。窦抱真击了击掌,猪瘦、羊肥便端美酒佳肴过来,置于草地上,布下餐具后离去了。

    窦抱真替秦基业斟了酒,自家也倒满了,举酒道:

    “秦绩,你莫要杀气腾腾,小人只是一个朽烂的老努罢了。有些话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七八分。”

    秦基业一饮而尽,说:“去尘拿出熊肉塞我嘴巴的主意可是你出的?”

    窦抱真面有难色道:“师傅可是冤枉小人了!去尘一向就是那个样子:好的时候叫人承受不住,坏的时候也叫人承受不住。别说是老奴了,就是他爹杨相爷也对其无可奈何哩!”

    秦基业道:“莫要遮遮掩掩捏捏撮撮,我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窦抱真干笑几声,又斟酒给他:“师傅先喝酒吃菜。这些日子就辛苦你一人了。老奴倒没怎么费劲,只是照顾去尘公子饮食起居罢了。”

    秦基业心中有数,当然没必要发作,假装叹息一声,接着吃接着喝。

    酒过三巡,菜到尽头,见秦基业略微有些醉了,窦抱真便道:

    “其实,先生此行既能费神,也可轻松,全看先生如何处置了。先生不就是为了赚些钱财颐养天年么,何必处处与去尘等公子过不去?”

    秦基业愈加装糊涂:“管家大人不妨教秦某人一个现成的好法子。”

    “去尘等王孙不是为了吃遍人间苦而来到这个世上的,先生何苦处处与之过不去呢!”

    “当然,他几个王孙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秦某人多半管得严了些。”

    窦抱真听他这么说,欣喜道:“说真的,临出来前,相爷早叮嘱老奴了:倘若秦师傅能胜任这差事的话,他头目的位置不变如若秦师傅处处与去尘为敌,老窦,你自可取代他的角色。”

    秦基业明白了:“如此说来,管家大人是要秦某人交出统领权来?”

    窦抱真阴险笑道:“小人本不该这么说的,可师傅既这么说了,小人索性承认吧。开门见山总比拐弯抹角好得多。”

    “秦某人此生落魄潦倒习惯了,倒也不在乎统领权不统领权的,只要有比秦某人能干的,秦某人情愿让贤!”

    “先生爽快,小人也就无须罗唆了:自明日起,小人为主,先生为副,如何?”

    秦基业冷笑道:“可以,不过秦某人倒要问一下管家先生究竟何德何能,可以取代杨相爷规定秦基业担当的职责?”

    管家呵呵干笑几声,并不忙着说,又替他斟酒:“老奴的本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言以蔽之:身在长安,叫相爷高枕无忧,赛过神仙人在路上,叫去尘公子应有尽有,优哉游哉。”

    “管家大人吹嘘的本事秦某人确实不会,这些到底是服侍权贵的本事嘛!”

    窦抱真又笑了一番,说:“天下现在还算太平,一路上不会出大事的,你我对王孙们就无须管束得那么严了。说起来,他们都是将来做宰相、大将的料,得罪他们便是得罪自家,得罪自家又何苦呢!人嘛,总要替自己留一条后路的,特别是像秦师傅这等倒霉货色。”

    秦基业想看看窦抱真到底要搞什么名堂,便说:“秦某人依管家先生的教诲做便是了。”

    窦抱真大喜过望道:“秦师傅尽管放心,一旦到得江南,小人立刻上书给相爷,对你多多美言!”

    “就算在下把统领权交付给你,你明日打算走多少路,入住哪里,膳食又吃什么,其余等等又如何一一安排?”

    “爽性沿着官家的大路走,一日走个三五十里地,住的自然是馆驿,吃的嘛,能好就好,实在不行,也就马虎几日再说。”

    秦基业道:“别的倒没什么不妥,就是路走得少了些,每日至少得七八十里地吧。”

    窦抱真笑道:“何苦这般着急。就当此行是观光好了。观光就是边走边看,若是走急了,就等于走马观花,大好的精致都模糊成一片了。”

    秦基业冷笑道:“在下早猜到一旦得了统领权你便要大事磨蹭!”

    窦抱真道:“师傅放心,待去尘游毕汴州,南下之路自可走得快些了。”

    秦基业霍地站立,道:“怎么,去尘公子要北上汴州?!”

    “我家公子长这么大了,去的地方实在有限,如今好不容易出来,自然这边走走那边望望,也不枉走了这人世一趟。”

    秦基业勃然大怒道:“窦抱真,可是你怂恿去尘的?!”

    窦抱真冷笑,蓦地掷杯喝道:“拿下秦基业,待汴州之行告终了再放他不迟!”

    说时迟,那时快,孙休率三五个家丁从秦基业身后的草地里推开草皮起身扑来。秦基业刚要拔短刃,无奈刚喝过的酒里给下了蒙汗药,昏沉沉地反应不过来,给困了个严严实实,嘴也给堵了。窦抱真大笑道:

    “秦绩,你若聪明过人,何至于当小人的阶下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