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这时,去尘拿过窦抱真手上才吃了一点的狗肉,追上赤火给他。赤火受宠若惊道:

    “公子自家都没吃饱,小人岂敢要公子的狗肉吃!”

    去尘竭力学着父亲杨国忠收买下人的模样,抚着他的肩膀道:“你和刀婴出力最多,危机关头没有随孙休那厮走人,我便是自家的肉都舍得给你啃几口哩。”

    赤火转身背对去尘,假装控制住激动说:“公子的大恩大德小人若是报得一小分一毫厘就好了!好了,小人回去了,眼前的处境还算好,王孙不必多虑!”

    去尘回到原处,窦抱真笑着夸奖他说:“相爷待下人也一向这么好,公子学得像极了!”

    去尘道:“难怪你对我也这么忠心耿耿。”

    窦抱真心里阴沉一笑,面上呜咽道:“相爷待我恩重如山,公子待我……如山恩重!”

    秦基业叫秦娥、丹歌把吃剩的骨头堆在一道,又吩咐两人道:“找块大点的布帛,一股脑儿裹去外头埋了吧。对了,头朝南,向着主人家方向!”

    秦娥、丹歌不明白,问:“为何这般隆重!”

    秦基业就将那义犬的来历说了说,道:“是一条义犬,既忠于主人,又叫我们这些逃难人好好吃了一顿肉。”

    秦娥、丹歌顿时啜泣了,从各自身上撕下一大块布来,用随身携带的针线缝在一块,再放上七零八落的一堆狗骨,捧出去砖窑外了。

    秦基业又吩咐四个突厥汉道:“既吃了东西,你四人赶紧带人寻找到大板子吧!做木船要紧!”

    窦抱真正在等待刀婴接洽上安禄山,带来他的兵马,当然想拖众人在北岸,道:

    “连续走了好几日了,既累了又怕了,今晚不如歇息,明日一早再造船不迟嘛。”

    秦基业道:“万万不可!明日再造的话,汝水边的贼兵难保不更多了,到那时怕是插翅也难飞!”

    窦抱真不敢过分执拗,免得被秦基业看出破绽来,问道:“可哪来的锯子跟斧子?”

    “猪瘦,羊肥!”

    猪瘦、羊肥应声到了。

    秦基业问道:“砍肉的刀子可砍得了树?”

    二人连连点头,说:“跟砍肉一般锋利呢!”

    “剖板接榫也用得上?”

    二人点头连连,说:

    “刀的用处向来大同小异嘛。”

    “只要不是太精细的木器,肉刀也能派上老大的用场呢。”

    窦抱真冷笑一声:“老奴活到今日这么一大把年纪,终算是大见世面了:厨子当得木匠,菜刀做得木船。”

    猪瘦道:“这有啥可奇怪的:人哪,只要一发了急,就啥事都做得成哩!”

    羊肥道:“以前在相府里闲着没事,我与猪瘦兄就玩着做过几把杌子,用的就是剔骨刀与切割刀,一枚铁钉都不用!出来的东西,跟专门的木匠弄的一模一样,惟妙惟肖哩!”

    窦抱真道:“哦,这我倒没听说过!”

    秦基业道:“趁着吃狗肉之际,我无意中听两位少年说起会点木匠,便放心了。”

    窦抱真说:“原来秦师傅啥都未雨绸缪好了,既如此,我老窦何苦费心操心悬心?秦师傅果然不同凡响,幸好我家相爷把我家公子托付给了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秦基业给说开心了,于是不让曳落河们带猪瘦、羊肥他们出去找木头,而是亲自出马带他们,再加上鱼二、元宝。这四个人跨上刚分得的佩刀,跟着秦基业走了,但到了门口,却看见秦娥、丹歌眼含泪水,捧着那堆包成一团的狗骨回来,正好挡住一行人的去路。秦基业未免诧异,问道:

    “为何仍在痛哭?!为何不埋了狗骨头?!”

    秦娥道:“师傅因小失大!”

    丹歌也说:“义父重畜不重人!”

    秦基业道:“这却是怎么说的?!”

    秦娥只好说出不肯掩埋狗骨的缘由:“自古以来,人活着要房子住,死了要坟墓睡,师傅令我与姐姐埋了这堆狗骨,我与姐姐不敢不遵命,可一想起那么多死去的黎民,尤其是那些个受辱的女孩儿一个个都没人收葬,正在风里日中曝露成白骨,心里难免难受,故而带着狗骨回来,问师傅讨要一两句话!”

    丹歌也说:“闺女自从跟随义父以来,一向以为师傅是慈悲为怀的大丈夫,所以,闺女只好回来问义父了:您莫非就舍得埋了异类,不舍得埋同类么?!”

    “师傅也曾想过掩埋那些百姓尸首,无奈眼下情势逼人,只好考虑活人,活人要紧:若明日平旦之前渡不过汝水去,你我都要成为风里日中曝露的磊磊白骨了!”

    窦抱真正为找不到法子阻止秦基业率众人渡过汝水去而发愁,意外听得秦娥、丹歌如此质问秦基业,脑门顿时打开了一扇天窗,豁然开朗了。他兴冲冲起身,随着其余人到了砖窑门口。他恰好看见去尘对秦娥、丹歌发难:

    “两位小娘子说笑话么?!死人已死了,风吹雨打就风吹雨打,有甚知觉?操这份闲心作甚?非要为死人而拖累活人么!”

    宝卷也道:“去,埋了狗骨!好没道理的想头,明日我等死了人,你看还有谁来葬我们啊!”

    封驭也道:“田舍儿臭了烂了,我们闻不到,早已过河去了!”

    晋风更是说:“臭了烂了也有好处:活活熏死不要脸的贼兵!”

    秦基业说:“所以照眼前的极端情形看,我们活人更要紧,这是不言而喻!”

    秦娥改而望着敢斗,寄希望于他的良知,道:“刘金斗,你不妨说一下啥看法!”

    敢斗略一想便说:“师傅,连曹操都说天地间,人为贵。可贵的是人,不论是死人还是活人今天的活人就是明日的死人,今天的活人有朝一日总要见到昨日的死人的哪天我等也死了,见了那些先死的人,面对其有关今日我们见其死而不葬的质问,我们将何以答复?”

    去尘、宝卷不约而同狠狠推敢斗,一个道:

    “阴间大了,哪这么容易碰着!”

    另一个说:“真到了那时,想法子应付过去就好了!你我活着到江东要紧,哪顾得着别的许多事儿!”

    秦基业喝道:“不必争吵,做事要紧!”

    众人停止喧哗了,秦基业便谓窦抱真道:“窦管家,你是一干人中最为年长的一个,如何看?”

    窦抱真沉吟少顷,说:“老奴反倒以为秦娥、丹歌两位小娘子说得大有缘故:死人是人,活人也是人今天的活人不葬昨日的死人,怕以后良心有愧。纵使花些工夫掩埋那些孤魂野鬼,不一定耽搁你我渡过汝水去。此外,掩埋了死者,老天难保不开眼,他老人家俯瞰见你我都是好人,也做了好事,难说不网开一面,暗助你我渡过汝水去。”

    秦基业思忖说:“这话别开生面。”

    即便是年少的解愁,也道出看法来:“现有的人手还算多,分成两队,造船与埋人两厢里协调好了,未尝不可能都做好。”

    秦基业道:“姑娘这话说得言之凿凿了。好了各位,师傅有计较了:绝地老弟部引猪瘦、羊肥、鱼二、元宝等人去找木头做舟船,我率领秦娥、丹歌和剩余的三个凉州老弟这就摸回乾元村,就地掩埋了死难者的尸首。”

    秦娥、丹歌甚是欢喜,说要携着那堆狗骨,去村里跟村民一道掩埋了。翻雨不肯留守在砖窑,说万一迎面撞上叛军,正好可以开始割头的行动,非去不可,秦基业只好同意。

    秦基业刚要带着一部分人出去,忽又停下,回头扫视去尘、宝卷等人道:

    “若是余下的人自告奋勇,或是跟绝地阿叔做木船,或是随师傅去村子收殓村民,师傅甚为宽慰。”

    去尘、宝卷、封驭面如土色,赶紧退到窑壁跟前去,说:

    “要去你们去!”

    “我几个便在这里睡大觉,专等你们收拾毕死人,造好船只渡我们过河去!”

    窦抱真故作姿态道:“也好,你们几个公子就地安卧,我派剩下的家丁守着你们。至于外围,还有武功超人的刀婴、赤火,随时会来接应你们的。至于老奴我本身,自然万分乐意随秦师傅去村子里走一遭。”

    秦基业不应承,好言好语道:“管家大人年岁到底大了,无须跟我去,就在此地好生照料诸位王孙吧。”

    窦抱真巴不得他如此安排,便顺水推舟道:“也好!师傅尽可宽心,小人带着里头的家丁和外围的刀婴和赤火守在此砖窑,力保几位王孙毫发无损。”

    敢斗不情愿呆在砖窑里无所事事,握着佩刀嚷道:“我也去掩埋死人!”

    秦娥却道:“你不必去了,抓紧睡下,往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大机会。”

    秦基业也道:“你是王孙,又是家中的独子,就跟其余王孙一处呆着,你爹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师傅答应你爹,叫你活到子孙满堂的岁数。”

    敢斗仍不肯,说:“去村子悄悄埋死人总不至于丢了性命嘛!”

    窦抱真假意规劝说:“别去了,若硬生生跟了去,师傅就要为你一个人而担惊受怕了,如何掩埋得快了?”

    秦基业道:“窦管家这话切中要害了。”

    敢斗怏怏道:“既如此,便作罢!”

    因此,所有几十个人分成了三队,一队留在砖窑歇息,寻木做船和进村埋人的两队则出了砖窑,分路而去。

    话说砖窑里就剩下十几个人了:王孙是去尘、敢斗、宝卷、封驭和晋风,下人则是窦抱真、最后几个杨府家丁、解愁与几个丫鬟小厮,还有不总看得见、但窦抱真保证就在外围守着去尘和众王孙的刀婴、赤火。窦抱真要下人用现成的砖叠成几张榻,铺上有限的被褥,叫王孙们躺下:

    “只消略微闭一下眼睛,渡得汝水去的舟楫便做成了,江南再无阻碍了吧。”

    去尘等王孙分别躺下,窦抱真、家丁和解愁等下人则席地打盹。少顷,这些留下的人们便颓然睡着了。

    窦抱真发现赤火又到来,到自家身边坐下说:

    “刀婴非让我回来睡会儿不可。”

    这一老一少两个杨家奴才挨得紧说得轻。窦抱真道:

    “无论如何不能叫这些王孙渡过汝水去,不然刀婴搬来的安禄山人马就寻不见他们了,你我的大富大贵付诸东流不说,就是性命,或许也要给惹怒了的叛军夺去了!”

    赤火道:“管家的叮嘱小人照做便是了。”

    窦抱真附他的耳,说出一条新计策来。

    赤火笑道:“绝妙得很,神不知鬼不觉哩!”

    敢斗忽然下砖榻来了,把佩刀藏在他人见不着的身体另一侧,轻声说道:

    “我狗肉吃坏肚皮了,要出恭,外头去了就回的。”

    不等答复,便一溜烟出去了。

    赤火道:“刘金斗外出出恭,持佩刀作甚,定是追秦基业一伙去了。”

    窦抱真道:“随他去,少了一个睡不着的机灵鬼,你出去寻找贼兵就更容易几分了。事不宜迟,速去速回!万万当心!”

    赤火便起身,跨着佩刀去窑外,装模作样来回走了几走,随后忽然消失,再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