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众人赶紧起身了,挨个到了各自的马跟前,翻身上去,又随秦基业出发走夜路去了。

    起先走得还算顺当:前些天的朔风大雪不见了,天虽冷,可时常也有和煦的阳光照得几个时辰。众太岁亡命途中尚有马骑,倒也不怎么反对走山路、弯路和远路。可从第四日起,缓丘低陵渐渐变成了高山峡谷,路便随之越来越难走,即便有马,也跨不得相反,人得不时下马来,反过来牵着马走牵着还好,有时得常常推着马走,还要防备它跌落下去,造成人也给带下去。

    去尘、宝卷、封驭和晋风最为忍耐不住,叫丫鬟小厮帮着推。宝卷道:“丹歌,你等生来就是伺候我的,岂不闻惟上智与下愚不变的古训!”

    丹歌推去他的手:“等天下太平了我再服侍你吧!你看敢斗,如今多好,一点不像从前的纨绔子弟了!”

    宝卷望见敢斗正帮着秦娥推马过一个深堑,不屑道:“孔圣人说: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照我的理解,女子与小人都是敢斗一般的男子宠坏的。他倒好,偏处处讨女子的欢喜,坏了男子汉的尊严!”

    丹歌不再搭理他,帮着猪瘦把马推过了一个急起的陡坡。

    解愁本不想帮去尘的,可见他实在没几分气力,一用力,差些摔下布满凹坑的斜坡去,便一把抓住他叫道:

    “公子千万看仔细了,不可十分用力!”

    去尘赶紧抱住她道:“解愁,今日算你救我一命了!”

    “无须夸大其词,即便摔下去,至多折断了你那条喜欢扇人的胳膊罢了。”

    去尘一怒,推开她,愣是自家推马上去了。

    已经没有下人服侍的封驭一个人推累了,哭个不停,且骂道:

    “都怨秦绩不好!若非他冒险收葬那些死人,这会子早渡过汝水去了,不说到江陵,起码到襄阳了!”

    晋风因为入伙晚,父亲高仙芝没来得及给她配备过多的下人,原有的也都逃走了,所以也没人帮。他除了跟着封驭一道哭骂,还说:

    “若是我早一步觅得我家的入赘女婿,这会子就有人帮我推马了!”

    忽然笑将起来,扯住封驭道:“小东西,你当我的女婿可好?!”

    封驭顿时破啼为笑:“你是认真说的还是玩笑说的?”

    晋风一本正经道:“自然是认真说的。”

    封驭将信将疑道:“若是玩笑说的,你怎么说!”

    晋风指着下头的山谷道:“摔下去烂死给你看!”

    封驭当下不顾自家的马了,使足气力帮着推过晋风的马去,再回头去推自家的马,却耗尽了气力,喊道:

    “晋风,你回来,现在你帮我推!”

    晋风倒也不错,回来帮着推了,可一过了陡坡,便道:“我收回原来的话了,不要你做亲亲的小女婿了!”

    封驭吼道:“你这就给我跳下去烂死了!”

    晋风叉腰挺胸道:“你帮了我,我也帮你,扯平了,你便不能要求我兑现诺言了!”

    先前,因为道路给他俩拥塞了,前后头的人多有抱怨的,现在听得这一番话,反倒乐了。

    翻雨虽颇有些武艺在身,但对她来说,杀敌那是用巧劲,一点不费事,而现在推马过悬崖绝壁,得用蛮力,所以很是力不从心。她想起小时候躲在沙丘后,等着兄长们劫掠马贩子回来好好吃饭,蓦然,马贩子的马受惊了,有上百匹冲她而来,把她给惊呆了。好在一匹快马从后来追来,上头的汉子用套马索套住领头的惊马,及时救了她一命。那个汉子就是秦基业,她希望他此时此刻也能想起从前的景象,忽然意识到她毕竟也还是个女孩,面对马匹,往往是她最无助的时刻。没想到秦基业真还过来了,于是她的呼吸变得相当急促,用热辣辣的眼神看着他。

    “好了,”秦基业轻描淡写说,“以后碰到这种紧要关头,切记叫大哥一声。”

    翻雨虽然点着头答应了,可心里很是惋惜无法多留一会儿他,他的气力太大了,稍一用劲头,她的马便过了那道突起的坎子,而他,她热切渴望了好多年的秦大哥,她这些天总不能随心所欲与之说话的总首领,也随之走开,去帮他的义女丹歌了。

    山顶反倒地势平缓了,秦基业叫众人坐下歇息。众人身在歇息,嘴却在抱怨:

    “人推马,还要马作甚,不如推下崖去,或者宰了吃肉!”

    秦基业道:“正好,我看诸位的马须得前牵后推,过于累赘了,索性杀了吃吧!”

    这么一来,众人又反对了:

    “丢了马就得徒步了,碰见贼兵如何走得脱!”

    “现在是山路,可或许没几个时辰又碰见平地了。”

    秦基业笑道:“那就再忍耐一两日。这话一点都没错:留着自家的马便是留着自家的命。”

    窦抱真斜身嵌在一块半凹的石壁里,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什么话都不说。赤火又露面过来了,挨着他一道躺下,喘息道:

    “苦死我了也!”

    窦抱真用睁着的那只眼扫了一眼秦基业等人,道:“先苦后甜,小苦大甜!”

    赤火道:“秦基业若是亲眼见着是我骑着他的白马招惹汝水边上的叛军,又见着我刚才落在后头所做的秘密勾当,小人早就没命了!”

    “那厮发觉不了,我敢说!那厮觉着如今我与他言听计从同舟共济了,哪想到你时常趁人不备,用佩刀砍沿路长着的树泥衔接部位,从汝水边的乾元村一直砍到了此地。”

    赤火道:“费力不要紧,冒险也不要紧,就怕刀婴他们发现不了!”

    窦抱真道:“我亲自与他约定的追踪法子,他如何发现不了?我琢磨,这会子他早带着安禄山的精兵悍卒沿着你弄出的痕迹追来了,没几日距离了吧。”

    赤火欢喜道:“如此便好!只要往后能发财,苦在前头没啥大不了的!”

    忽然,秦基业在那边叫道:“全体上马,下较为平缓的西南坡去!只是不可跑得太快了,身体尽量后仰着点。”

    窦抱真与赤火一同起来,翻身上马。管家关照侍卫道:

    “下山中间,你叫起声来,说要撒一泡尿,去隐蔽处撒,标记万万不可中断了!”

    “小人记住了。”

    两人跟着下去,不在话下。

    下了山,又碰见起起伏伏的丘陵了不知不觉间,日头也已歪斜。秦基业望见前头不大的山丘之上有一片掉光了叶子的桑树林,便举鞭指道:

    “人困马乏了,就去前头半山腰的桑林生火造饭,宿营过夜。”

    众人见那里并不太远,便长呼短啸,奔马上去了。

    秦基业照旧先要派出游哨,以防贼兵或强人摸上来,见赤火自告奋勇,便叫他与鱼二、元宝分头去林子外缘走动。

    众人都嚷着要吃要喝,秦基业问猪瘦、羊肥:

    “可还有些啥东西可吃可喝的?”

    猪瘦道:“喝的还有不多一些蔷薇露,只怕我家公子不肯与大伙一块享用。吃的就剩下一些麦面了,可以弄碎做成素胡饼,不过这顿吃了就没下餐了。”

    秦基业沉吟一番,把绝地、超影叫来:“明日没吃的了,今晚就得猎些禽兽了,就是不知这山里可否有猎物。”

    绝地道:“好歹总有野猪吧,我几个跑一趟去来。”便拿上佩刀弓箭,上马去了。

    敢斗正在桑树下与秦娥说话,见四个突厥汉奔过,又带着家伙,便叫道:

    “绝地大哥,你去哪儿?!”

    “狩猎去!你敢同去不?!”

    敢斗二话不说,一跃上马,纵辔追去了。

    秦娥转眼就一个人了,噘着嘴,对另一株桑树下的丹歌道:

    “姐姐都见着了,男人一有可乐的其他玩意儿,便撇下我们女孩儿了!”

    丹歌过来挨着她坐:“倒怪了!”

    “哪怪了?”

    丹歌道:“他不跟着去,你要恼他跟着去,你又要恼,可见是你秦娥实在难预伺候哩!”

    秦娥挥拳打她道:“你是俺姐姐,为何胳膊肘往外拐?”

    丹歌起身,绕树躲着道:“妹妹实在舍不得他去,不如这就追他去,胜似拿姐姐撒气呢!”

    秦娥蓦地停住了,绰刀在手,翻身上马:“要去姐姐跟着去!”

    丹歌也拣起地上的佩刀,翻身上马道:“狩猎一定大有意思!”

    两人对秦基业说去去就来,便纵马追去了。

    秦娥、丹歌飞奔之中望见突厥汉与敢斗就在山下树木间闪闪烁烁,便叫喊道:

    “稍等,我俩也跟去狩猎!”

    敢斗回头望见了,叫喊道:“快些跟上,恰才还后悔没叫上两位小娘子呢,哪想到转眼就跟来了!可太好了!”

    秦娥、丹歌到得山下,只见四个突厥汉并排走过来,堵住去路。秦娥不禁诧异:

    “大哥们不让我俩跟着去?”

    绝地正色道:“自古以来,狩猎就是我们男人的事,若不幸有女人混杂,即便不给猎物吞吃调,猎物也休想再猎得了!两位姑娘只管等着吃肉,所以还是请回山上去吧!”

    敢斗哀求他道:“我的绝地好大哥,两个这么动人的姑娘跟去又有何妨!”

    秦娥怒道:“绝地大哥,恰才那番话,则天娘娘在时你敢说不?!”

    绝地愣住了,于是超影代绝地道:“可目今的天子不是则天娘娘了,两位姑娘还是请回吧!”

    丹歌愈加怒道:“我可是秦师傅认下的义女,你敢挡住我与我妹妹么!”

    超影为难了,对绝地道:“得罪了兄长可不好,跟着去就跟着去,又没啥嘛。”

    绝地毫不留情道:“就是师傅的亲闺女也不行!男人狩猎,女人纺织,古今中外都是天经地义。”

    秦娥怒不可遏了:“四位大哥如此绝情!罢了,回去吧!”

    丹歌道:“认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你们四兄弟的凶狠面目俺算是记住了!”

    便要与秦娥拨转马首回半山腰去。

    敢斗急中生智道:“四位大哥,万万不可叫这般美貌的两个小娘子自行去打野猪啊,那獠牙可不是两个小娘子手中的两把佩刀抵挡得住的!”

    秦娥恍然大悟,笑着对丹歌道:“敢斗这话说得妙!”

    便纵马往另一边路跑去,大声嚷嚷道:“你们男人打你们男人的公野猪,我们女人打我们女人的母野猪,天公地母,日阳月阴,两不妨碍!”

    绝地仰天吼了一声,便快马追来了,一手扯住一个道:

    “跟去吧,不准自行打猎,免得反倒当了野猪的猎物!”

    秦娥、丹歌半推半就一番,便跟上去了,双双对敢斗眨着眼,还朝他竖起大拇指。绝地顿知上当,绰起弓背,狠狠打了一下敢斗:

    “好小子,原来是你捣鬼!”

    敢斗咋了咋舌,信口胡诌:“人有娘,兽有妈,大地月亮皆母亲,看你上不要老娘下不生闺女,如何过得好日子!”

    四个突厥汉顿时仰天笑将起来,就是秦娥、丹歌也差些笑跌下马来。丹歌道:

    “这个敢斗为何忽的文采斐然了?!”

    秦娥笑道:“姐姐莫夸他,其实是不见文采见歪才!”

    七个人并作一处,鸟飞蛇行似赶路。约莫十来里地,翻了几座小山,来到一个小山谷。绝地橐地跳下马去,仔细查验一番四周的矮树高草,直身道:

    “定然有野猪!”

    七人便分作四组,各去隐藏好了。

    过不到半个时辰,果然有了动静:一头长着獠牙的母野猪带着十几只小野猪出来活动。天冷了,没什么吃的,一家大小只好啃着结籽的什么野草。四个突厥汉身处东西南北,同时弯弓搭箭,瞄准移动,等待最佳射杀时机到来。

    敢斗跟着绝地,小声道:

    “为何东西南北四个位置射,多费事啊!”

    绝地道:“四箭齐射,无有不中,即便中箭不死,也跑不了,佩刀迎着它一顿砍,不是我便是其他突厥大哥。”

    敢斗兴奋道:“若如此,这畜生必死无疑了!”

    秦娥跟着超影,见他要射杀母野猪,心中老大不忍道:

    “这是当娘的大野猪,它死了,猪宝宝们如何活下去?”

    超影道:“没奈何,你要吃,我也要吃,其余人都要吃,妇人之仁要不得!”

    丹歌追随在逾辉后头,眼看大野猪就要进入四个突厥汉的射程,忽然想起爹娘,登时哭出声道:

    “几位凉州大哥,还是饶了那些小野猪们惟一的娘吧!”

    这么一喊,母野猪便发觉了,原地站立,哼哼出声,掩护小野猪撤退了,随后自己也消失了。逾辉狠狠扔了弓箭,冲丹歌道:

    “姑娘做得好事!明日没吃的,你弄给全伙人吃么?!娘的,女人果然碍事!”

    秦娥、敢斗和绝地、超影、腾雾都过来了,怕逾辉一怒之下要揍丹歌。绝地叫秦娥带丹歌去另一边,并宽慰逾辉道:

    “老弟莫要气馁,天还没黑,尚有机会。”

    照旧守候,就四个壮年汉子在前头。绝地料准了,不消一会儿工夫,一头孤独的公野猪出现了,哼哼哈哈,大大咧咧,长长的獠牙白晃晃的,煞是醒目。忽然几声响,四支箭几乎同时由不同方向朝它射去。它中箭了,愣了愣,即刻负箭逃跑,发出凄惨的叫喊声。

    敢斗当时与秦娥、丹歌蹲在灌木丛中,见公野猪负箭跳去了,不顾突厥汉制止,大喊大叫,举着佩刀,要去结果它的性命。

    秦娥、丹歌怕他凶多吉少,喊着:

    “回来!”

    “负伤的公野猪尤其凶狠,你给我赶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