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到得林木深处,赤火蹲着了,从贴肉裤里取出安禄山亲笔信与窦抱真。窦抱真取在手里,比见了亲爹娘都高兴,上颤下抖的,站都站不稳。无奈是夜里,天光过于昏暗,他又老眼昏花,只得将那信举得高一些,以便多洒着点月光看。赤火也想看,便踮脚去看。窦抱真觉着了,推他到一边道:

    “安皇帝写与我的,不是给你看的!”

    看清一些了,连声说:“安皇帝这么不放心我老窦实在没道理!这么不放心我老窦真没一点点道理!”

    赤火着急问:“他到底怎地说?!为何不派来精兵悍卒!”

    窦抱真丧魂落魄,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道:

    “安皇帝怕我老窦耍诡诈,设伏坏了他的精兵悍卒,故此要我设法将去尘等公子弄到北边百里地之外的古城,他的亲兵在那等着了!秦基业要渡汝水南下,安皇帝要我带去尘北上,南辕北辙,如何做得到?!”

    “管家老爷没瞒着我吧!”

    “自然没瞒着你。”

    赤火伸出手道:“我看一眼信!”

    窦抱真便给他看了。原来,赤火也认得几个字,扫了几眼,说道:

    “没想到安皇帝汉字写得也不错。”

    窦抱真啐了一口道:“你就认得几个字,写不来,自然谁的字都觉着好!”

    赤火把信交还他:“窦管家不瞒我,我也就不瞒窦管家了:安禄山捎来一些话,刀婴说与我听了,我这就说与窦管家听。”

    窦抱真怒了,捽住他的一只耳道:“好你个赤火,猢狲般精怪!怕我留一手,故此先扣着安禄山的话不说与我听吧!”

    赤火笑道:“常言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好了,松了我的耳,这就说与你听!”

    窦抱真松手了,赤火也就一真一实说出刀婴那番话来。窦抱真蘧然而起,欢喜道:

    “有这些话,不怕秦基业不转道去古城!即便他硬是不去,我也有法子对付他!”

    照着赤火藏信的样子藏好了信,强行搀着他道:“回去,恭出完了。”

    赤火旋即又哼哟哟哟哼哼起来。

    营地就在前头,既望得见灶火,也闻得到肉香。

    赤火忽地不肯再往前走了:“老窦,你再把那信交我瞅一眼!恰才紧张坏了,要紧处没怎么看明白!”

    窦抱真吓坏了,赶紧按下他道:“你不要命了!”

    望着那头的营火,不见危险,又道:“好了,想晓得什么我说与你!信就别再看了,万一叫秦基业觉着了,可是要脑袋搬家的!”

    赤火道:“你就说说安皇帝是如何答应下给你我的好处的!有许多字我原本倒也认得,无奈安皇帝写潦草了!”

    窦抱真附他的耳道:“等捉住了去尘,就拿他去过秤,他有多少重,就给你我相同重的金银宝物!”

    “我的亲娘老子,那该有多多啊!”

    “快起身,回去!你我的好日子就快到来了,万万沉住气!”

    赤火起身了,不住掉泪道:“是哩是哩,安皇帝给的好日子!”

    忽又停住了,望着远处与宝卷挨着的去尘身影道:“可惜去尘那厮不像宝卷那般份量重,若像宝卷那般重,你我到手的好处就愈加多了!不行,须得尽快叫他吃成宝卷那般沉那般重!”

    “对啊,相当不坏的念头!不过你得迈步了!对对,接着哭,泪水越多越好!”

    赤火加快走,给快要做成的事情弄激动了,索性真放声哭将起来,泪水随之滔滔不绝。

    野猪肉差不多见熟了,去尘、宝卷、封驭跟晋风的面孔被火烤红了,迫不及待守在最里头,眼睛瞪直,口水涌出。去尘指着最为肥厚的膀子道:

    “这块归我吃,你等吃其他部位吧!”

    宝卷指着另一个膀子道:“我这里这个蹄子,谁都不准再动相同的脑筋!”

    封驭、晋风也相中了另两处领地。秦基业、敢斗忙着与猪瘦、羊肥加火添料。几个公子之外是其余人,秦娥、丹歌等丫鬟,还有一些小厮,都着急望着越加诱人的烤猪肉。秦基业怕到时候争位夺肉引起纠纷,便正色厉声说:

    “虽说已经到了战乱年代,可全伙人之中照旧有主次之分,所以老样子,先几位公子,再其余人,不可颠倒生乱了。”

    去尘、宝卷等人很满意,都夸秦基业至少这话说对了。

    这时,赤火的哭声众人都听见了,于是纷纷回头张望。秦基业道:

    “赤火老弟怎地了,窦管家?”

    窦抱真道:“也没怎地,出空了,肚皮既难受又要吃的!”

    秦基业道:“好地方我留一方与他。就快好了。”

    众太岁这就不乐意了,扰扰攘攘对秦基业说:

    “这肉的大好疆域都一一勘定好了,也定好哪是谁的了,师傅不准让与赤火!”

    “说到底,他毕竟是下人,本无足轻重,能吃其他处所的肉就够好的了!”

    “赤火毕竟是俺府上的家丁,吃多吃少、吃好吃坏由我说了算!”

    秦基业道:“赤火对去尘公子也算忠心耿耿,其他家丁都夺了你的财物走了,他和刀婴两个留下来护卫你,你倒虐待他,如何收得他的心?”

    去尘沉吟一番,这才觉得赤火对自家确实也算是忠心耿耿的了,便说:“颇有些道理。”

    便亲自取了秦基业的短刃,割了那块他早已选定的上好部位,拿去给赤火了。

    窦抱真倚在树上,见去尘拿着肉走来,就悄声朝蜷缩躺着哼哼哟哟的赤火道:

    “没想到杨去尘从自家嘴里抠出些好肉,拿来与你了!你就吃下肚去,后几日的较量也好能多些气力!”

    赤火低沉说:“万万不可!那猪肉还是叫他自家吃下去,等长出人肉来,你我就能从安禄山那厮那里折算来更多的金珠宝贝呢!”

    去尘已到了跟前,俯首道:“赤火,你都病着了,还说什么安禄山不安禄山的?”

    赤火睁眼哭泣道:“小人咒骂安贼不仅害苦了天子,害苦了相爷,害苦了公子,更害苦了小人哪!”

    去尘席地而坐,将那戳在刀子上的一大块猪肉推到他鼻子底下:“有当今天子,有我爹那样的佐命宰相,安禄山那厮扑腾不了几日的。这些肉你且吃下去。你给我作速好起来,我还要仰仗你与老窦的忠心哩。”

    起身俯视窦抱真说:“对了,你老窦的份内肉我这就去替你割下留着,免得他人夺去了。”

    窦抱真假装呜咽道:“难得,公子尚记得老奴也饿着!”

    “对了,别忘记还有刀婴的。”赤火说。

    去尘马上给提醒了:“对啊,还有刀婴,不过他好多日子不曾见了,别也逃走了。”

    这就同时提醒秦基业,他说。“刀婴真是许久没见到了。”

    “不然,”赤火说,“刚才还见他来着,不信,问宝卷公子的鱼二和敢斗王孙的元宝去。”

    去尘刚要走,双腿却被扳住了,一看,是赤火双手,便笑道:

    “赤火,你这是作甚?”

    赤火不放手道:“公子,这些日子你眼见得瘦了许多,小人与老窦瞅着着实心疼你哩!你索性自家吃了这块上好的肉,断断吃成宝卷那样的肥公子!小人喜欢,女人喜欢,什么人都喜欢呢!”

    去尘笑坏了:“好了,我是想多吃些,不过那头还有好多哩。我与另几个公子优先吃,你放心好了。”

    赤火本不想撒手,可窦抱真怕他做得过火了,瞪着他道:

    “赤火老弟,就别不识抬举了!你松手,好放公子去吃!”

    赤火只好放去尘去了,久久盯着地上的肉道:“这些肉换一般重的宝贝,怕是能叫我娶上好几房浑家,种上许多良田,生下许多崽子呢!不过杨去尘既然不肯吃下去长肉,我吃了便是了,顾不得许多了!”

    便起身拿起脱离了刀子的肉,大口大口吃了。窦抱真见他狼吞虎咽,喝道:

    “狗东西,你忘了自家才生重病,怎地转眼就有了大胃口?!”

    赤火索性大声嚷嚷道:“师傅,你的药丸可真顶事!我不痛了,能大块吃肉哩!”

    “对对,那可是久经考验的好药,立竿见影。”

    这下,窦抱真也就听任赤火狼吞虎咽了。

    众人先公子后下人,一一分得了大小不等、部位非同的野猪肉,围着炉火吃得啧啧咂咂。秦基业没忘记正在守望山下情形的刀婴和鱼二、元宝,便叫腾雾、逾辉作速吃完,将留着的两大块拿去给他们,并接替他们守望。他特意嘱托腾雾,说:

    “问问元宝和鱼二可曾如赤火说的,今天看见过刀婴。”

    腾雾和逾辉三两口吃毕,用油手去地上的草上抹了抹,便带着三份肉去了。

    窦抱真已在炉火边吃着去尘给他割的肉了。虽然吃着,却想着心事,于是望了一眼光秃的桑树杈外那一轮朗朗润润的弯月道:

    “今晚不下雪,风也不甚大,赶路倒不错。”

    秦基业也望一眼那月道:“窦管家说得不错。不过毕竟人困马乏了,歇一夜也是应该的。反倒不急了,晚个一日半天不妨事:汝水源头在西边的大山里,自然不会有贼兵把守,你我多费些周折罢了。”

    “师傅说得甚为有理,老奴只是怕耽搁了过不去。”

    秦基业加了块肉给他:“窦管家最近也有些消瘦了,多吃一块最好。”

    “老奴与师傅,如今竟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了。”

    “即便是吃肉,牙齿咬舌头的事难免发生,只要不将舌头当肉吞吃掉了便好。”

    “好比方!不过小人是舌头,师傅才是牙齿。”

    丹歌、秦娥和敢斗就在近处,啃着剩下的骨头,听得两人的对话,互相厮看一眼。

    吃了肉,众人便躺下睡了。睡之前,秦基业特意打着火把看了好一会儿皇舆图,要预先量算明日要走的路程。刚要把图收将起来,丹歌悄悄摸过来了:

    “爹,我有些话忍不住要说一说!”

    “快说快去。你我虽为父女,犹是男女,别叫人生出怪异想头来。”

    “原本秦娥、敢斗都要一同来的,可妹妹怕人看见不好,就叫我一个人来。她说你到底是我义爹,我来说比较好。三言两语就说完了:爹怕是要留神窦抱真!”

    “为何?”

    “听解愁说,安贼起兵的事晓得那日,老窦要带赤火等家丁杀了你,幸好没杀成。如今他倒处处听爹的了,爹不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么!”

    秦基业笑道:“一点都不奇怪:他怕坏了自家和去尘的性命,又百无一能,故此处处听爹的处置。”

    “常言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爹是英雄,不消闺女我再多说什么了。”说了,丹歌便去了。

    秦基业收拾起皇舆图,放入皮质囊橐,靠在树上思量丹歌刚才说的话。这时,翻雨出现在他后头黑乎乎的地方,别人看不见,他看得见,说:

    “为何你也偷偷摸来了?”

    “大哥,”翻雨郑重其事说,“小妹为三件事不得不来私会你:一为谢谢大哥帮我推马过坎子,二是提醒大哥,窦抱真不可不提防,最近老实过头了,言听计从过分了,那可不像是杨国忠家出来的管家,整个变形了。最后的事儿是替我腾雾哥说的,他说刚问过元宝和鱼二了,他俩前不久刚见过刀婴,仍忠心耿耿在外围守着他家的杨去尘呢。”

    说罢,不再纠缠秦基业,倏然不见了。秦基业沉吟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心内思想道:

    “战事一起,老窦就真是个废物了,岂能奈何得了见多识广、足智多谋的秦基业!”如此一想,便全然放心躺下,枕着佩刀睡去了。

    翌日凌晨,秦基业叫绝地发出噢噢的飞鸟声,无情催醒了众人,部引他们往西蛇行而去。他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对一边的绝地道:

    “转眼已是十二月朔日了,再有三十来日便是新年了。”

    绝地笑着说:“文人墨客年终都要赋诗,抒情,言志,检讨,感叹。兄长胸中若有诗,小弟不妨听赏一番。”

    秦基业笑道:“大哥只是个以武功谋生的二道贩子,会写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