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窦抱真见除了自己和刀婴,其余人都给赦免了,难免心存侥幸,便又匍匐过来,朝去尘叩着头道:

    “公子!王孙!看在老奴为你父亲效劳半辈子份上,看在此行一路走来,老奴鞍前马后服侍你份上,望你一并饶了老奴!老奴今后再也不敢三心二意了啊!”

    刀婴却破口大骂道:“窦抱真,瞧你个熊样,既然坏事是你我共同做下的,为何还像娘们那般咿咿呀呀!如何搏得个好结局,我索性做与你看!”

    便弯身用力,一头碰死在粗壮的树干上,红血白浆喷得到处都是。

    众少年尽皆惊叫出声,多有呕吐的,而解愁、晋风同时昏过去了。绝地本要叫还没走掉的那几个家丁拖刀婴尸首,掘坑埋了,秦基业喝住道:

    “原地搁着,一回吐,二回昏,三回笑!”

    随后到吓成一团的窦抱真跟前,轻蔑说:“窦抱真,你想要刀婴那般自行弄死自己,还是由我几个处死你?”

    窦抱真浑身上下震颤道:“刀婴……刀婴一般死法!”

    秦基业登时退后,到众少年身后道:“诸位,人生在世,就是寻死也要莫大的勇气哩!老窦总算有那么一点勇气了,需要你等看着替自家打气!听师傅的将令:齐臻臻瞧着他,不许闭眼或掉头,哪个不敢看,哪个不该活!”

    窦抱真颤颤抖抖,俯下脑袋,朝远处一株合抱的树冲去,先快后慢,就在快到跟前之际,忽地惊呼出声,赶紧刹住脚步,直起身来,于是整个胸口直撅撅撞了上去,砰地一声,人倒下了,痛了个龇牙咧嘴。

    众少年本以为看见的又是红飞白溅,不料观赏了滑稽古怪,便哄然笑开了。秦基业也笑道:

    “很好!敢看的勇敢到底了,要死的人却半途而废了,可见师傅先前说的敢死也是不容易的,真还说对了头!”

    又到窦抱真跟前:“我料定你不敢撞死你自家!给你的恩惠你不要,下头就休怪秦基业不客气了!绝地老弟,绑他在那棵树上!”

    绝地得令,揪起窦抱真去树上绑着了。

    众太岁以为曳落河不是箭射便是刀砍了窦抱真,没想到秦基业过来了,居然盘腿坐下,说:

    “你等王孙一个个在师傅跟前呈半圆坐下了,师傅另有话说。”

    待众少年坐定了,问道:“说说,叫他如何个死法?”

    去尘道:“生吞活剥!”

    宝卷道:“五马分尸!”

    封驭道:“活活掐死!”

    晋风道:“一刀两段!”

    敢斗也是王孙,秦基业便看他,敢斗想了想道:

    “怎么死都行,就是要他死得别致!只可惜不在长安,若在,我就叫千百只斗鸡活活啄死他哩!”

    “师傅倒有个较为简便的法子。不过敢斗,不用你动手了,你动过手了,还动得不错。”

    王孙们嚷着问他到底是啥法子。秦基业道:

    “秦娥,去拿四把佩刀来。”

    秦娥便去曳落河身边要来四把佩刀。

    众王孙跟前搁着四把佩刀,把把闪着道道阵阵的寒光。

    秦基业喝令去尘、宝卷、封驭和晋风伸出手来,一人上手放了一把:

    “前次发佩刀给你四人,只有晋风姑娘要了,可也没真正使上手。如今情形不一样了,你等差点死于老窦之手。仇有源,恨有头!都给我起身,去老窦跟前,想砍哪就砍哪,想槊哪就槊哪!”

    去尘、宝卷、封驭和晋风双手捧着佩刀,无不青着面孔白着唇。晋风索性扔刀起身,哭道:

    “秦基业,你逼我杀人我不杀!要杀你叫敢斗杀,凭什么我杀他不杀!”

    秦基业道:“敢斗为救你四个人,已杀了两个安禄山的亲兵了!”

    其余太岁也都扔刀起身,责怪秦基业道:

    “咄咄怪事,哪有这么逼人杀人的!”

    “从今往后,俺索性叫你教唆杀人的师傅罢了!”

    一个个都走开去了。

    秦基业怒道:“都回来,不然我杀了你四个!”

    四太岁谁都不怕他这么威胁,都道:

    “要杀你亲自杀!”

    “也可以叫刘金斗和秦娥杀!”

    “翻雨姐姐是突厥,她杀也不错,又不是没杀过!”

    窦抱真又看见存活下去的可能性了,赶紧啜泣着恳求不肯动刀的王孙们:

    “诸位公子饶命啊!诸位王孙发发善心啊!小人情愿将功折罪,以后全心全意服侍你们到老死的那天!”

    没疏忽秦基业的生死予夺权利,便转向他说:“秦师傅,小人因一时糊涂,做下了糊涂勾当,可小人也能做前汉袁盎门下小厮那样的人,哪天或许报答得了师傅的不杀之恩!”

    秦基业厌恶透他了,当即给鱼二、元宝下令道:

    “你俩随便找样东西,只消老窦不再喷粪就好!”

    鱼二弯腰要抓泥土,而元宝不甘落后,要扯下衣裳布来。解愁过来了,不慌不忙制止他俩道:

    “俺有更好的法子哩!”

    便去了马边上,白白净净的小手便要去抓褐脏的马粪。去尘望见了,喝道:

    “解愁,那是弹琵琶的手,不可弄得臭不可闻了!”

    解愁冷笑一声,不由分说抓起一大块,众目睽睽之下跑去,一下子塞入窦抱真嘴里,叫他憋得够戗。

    众人哈哈大笑,为解愁的法子逗乐了。去尘与宝卷痛苦不堪,一个说:

    “那可是一双弹琵琶的玉手啊,碰了马粪还了得!”另一个更惋惜说:“不得了,解愁姑娘以后要把高山流水奏成高山流粪了,可如何是好!去尘兄,你得好好替她洗洗澡、薰薰香了!”

    住了窦抱真的嘴,秦基业又严令去尘、宝卷、封驭和晋风道:

    “你四个重新回来拿了佩刀,这就斫杀窦抱真!”

    四个太岁再次聚在一处抗命。秦基业动怒了,啪啪蛇舞着马鞭,排头抽去。幸好四个太岁眼明身快,绕着树木一一躲过了。秦基业穷追不舍,喝道:

    “去执刀,杀了他!”

    宝卷挨了一下,且哭且奔道:“杀人的事上头也须能者多劳,师傅何苦不放过我呢!”

    秦娥、丹歌、斗不忍心了,让过宝卷,挡住秦基业,都说窦抱真那样的歹人,任谁杀都是杀,何必斤斤计较杀他的人选。

    秦基业道:“你三个也糊涂不晓事,不懂得师傅的一片苦心!那几个王孙若是敢动凶器杀得头一个歹人,以后在乱世中存活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秦娥道:“哦,如此说来,师傅是好意呢。师傅,你且歇息片刻,由我们劝说他们杀了老窦不也可行。”

    就与丹歌、解愁和敢斗执了佩刀,到得去尘、宝卷、封驭和晋风跟前,转述秦基业令杀窦抱真的良苦用心,再把刀搁在他们手上道:

    “到老窦跟前,想他是如何如何的坏,而后咬牙闭眼,用力一戳,就没命了!”

    四个太岁实在杀不了人,哭着又扔了佩刀:

    “以后再寻机会杀歹人吧!”

    “今日实在不便下手哩!”

    “就是叫我杀鸡,我也不一定杀得成!”

    “你当我是我爹高仙芝啊!”

    秦基业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老天,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如今的男儿都成这种杀不得坏人的货色了,难怪坚如磐石的大唐转瞬间便风雨飘摇了!”

    叹息完毕,回头扫视其他人:“你们之中谁有胆量杀了窦抱真!”

    丹歌应声而出:“师傅,奴家有胆量!”

    秦娥也道:“奴家也有胆量!”

    解愁道:“还有奴家,更有胆量!”

    猪瘦、羊肥,鱼二、元宝也都恨窦抱真入骨,一个个挺身而出,自告奋勇。

    秦基业点丹歌道:“闺女,就由你去吧。窦抱真几次三番要玷污你的清白,你对他当然恨之入骨!”

    “奴谢过师傅!奴照旧借用师傅的好刀子。”

    秦基业当即给了她鱼肠,点着自家的左胸道:“别太为难自己了,就捅此处就成!”

    丹歌执着短刃,一步一步走向窦抱真。到得他跟前,啐他一口道:

    “窦抱真,你也有今日!”

    窦抱真魂飞魄散,嘴里堵着马粪,什么声都发不出来。丹歌咬牙切齿,执着短刃的胳膊往后一缩,眼看就要发力捅去,却又半道停住了,身子不禁有些发颤。

    秦基业见如此,便扯起了调,以壮丹歌的胆:

    “心要狠!手要稳!刃要准!老窦殒身,丹歌建勋!”

    众人跟着他一同呐喊,一声高一声。

    丹歌获得鼓励,闭上眼,咬紧牙,用力朝窦抱真扎去。却扎偏了,短刃扎进了树干,拔都拔不出来了。众人再度呐喊鼓励她。丹歌使劲拔出短刃来,再次对准窦抱真了。窦抱真使劲扭来扭去,塞入嘴的马粪粘粘稠稠淌出来,忽然能说话了,哭道:

    “你是娇滴滴的女孩儿呵!姑娘是娇滴滴的美人儿啊!”

    丹歌自己也哭了,手中的短刃抖动得愈加厉害:

    “窦抱真,是你与安禄山那样的歹人逼得娇滴滴的女孩儿都敢杀人哩!”

    秦基业及时到得丹歌边上,夺过短刃道:“闺女,为难你了,索性阿爷来吧!”

    丹歌止哭,摇头道:“义父放心,孩儿能行!”

    秦基业后退回去了,厉声道:“全伙呐喊、顿足、拍掌,给她点奔马之声!”

    众人都照办了,呐喊,顿足,拍掌,残存的树叶扑簌簌掉落,疲惫的驽马气昂昂站起。

    丹歌就快抓不住短刃了,而死到临头的窦抱真索性豁出去,凝视她道:

    “美貌的小娘子,扎狠点!扎狠了不只见老窦的血,还能见老窦的油,往后旋起舞来满眼都是红,满眼都是黄,可见老窦原来是死不掉的,怨魂早已附着在你娇滴滴的皮肉上了哩!”

    丹歌又啐他一口,狠命扎去,却因用力过猛,身体跌倒,短刃落地。

    秦娥摇头说:“我姐姐是跳美艳艳舞儿的,如何干得这种杀人勾当!师傅,就由我一箭射杀窦抱真吧!”

    秦基业叹息说:“窦抱真只能这么死了,太便宜了他!”

    眼看秦娥张弓搭对准窦抱真了,正在搀扶丹歌的宝卷蓦地想起她曾在自家肚上跳舞的往事,便叫道:

    “师傅,不必由秦娥射杀老窦,丹歌姑娘自能杀得他:上他的身体死命跳胡旋,不用看到他的黑血与黄油了,往后也不用时时想起他可憎的死尸模样了!”

    众人纷纷叫道:“好哩!”

    秦基业道:“宝卷说得不错,就看我闺女是何意思了。”

    丹歌道:“这下窦抱真能死了!”

    窦抱真松了一口气,垂着脑袋笑道:“好,没想到居然用这种法子!好,还是这种死法有意思:我老窦居然还能在声色之中死去,着实不枉人世间走了这一遭哩!”

    秦基业叫鱼二、元宝松了窦抱真的绑。鱼二、元宝做了之后,迅速退到一边。丹歌冷笑向前,飞起一脚,先踢翻窦抱真,而后道:

    “你两个一前一后扯住他的手脚不放!”

    鱼二、元宝一个在前头,一个去后头,狠狠扯住窦抱真的双手与双脚。丹歌正待要上去,宝卷又叫喊道:

    “丹歌姑娘,既是跳舞,不可不盛装打扮哩,我等众人都眼巴巴等着看你的绝代风姿哩!”

    秦娥也道:“宝卷说得对,姐姐眼下还是小厮模样,算不得真正的女孩儿呢。”

    其余人都喝彩,说这样惩处恶人才解气,能记住一辈子。秦基业道:

    “好吧,师傅晓得你等众人暂时还见不得血淋淋的杀人场面,不能操之过急了。”

    向丹歌道:“闺女,你可按宝卷说的,即刻盛装打扮起来!”

    丹歌吩咐鱼二、元宝:“暂且放开窦抱真,一边守着,别叫溜了!”

    便径直来到秦娥、解愁跟前道:“两位好妹妹,姐姐有劳你俩哩。”

    秦娥点头道:“妹妹一定把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解愁也说:“姐姐天生丽质,叫老窦死之前好好馋一馋,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懊悔得不着姐姐!”

    丹歌敛容道:“姐姐预先谢过二位妹妹了!”

    秦娥、解愁一左一右,捧丹歌去林木深处了。丹歌回头对众人道:“奴家就来,诸位稍候。”

    众人耐心等了半个时辰不到,丹歌重新到来,不复原来的小厮模样了,俨然是长安街市上跳“柘枝舞”那时节的美娇娘了。众人看得眼直直的。去尘就更涎瞪瞪了,侧头凑着边上宝卷的耳说:

    “这个丹歌可真美艳到家了啊!即便我家姑夫当今天子见着了,难说不弃置我家贵妃娘娘哩!”

    宝卷心领神会道:“那当然,不过你的解愁姑娘似乎也不输与她嘛!”

    去尘理会他的意思:“这么着,以后若得机会,我享用你的丹歌,你饱尝我的解愁,彼此不就多了一道绝美的菜吃了?”

    宝卷抱臂笑道:“此事以后再议。眼下,先看丹歌过人的技艺吧!”

    丹歌央求解愁道:“解愁妹妹与俺弹一曲如何?”

    解愁应声道:“姐姐稍等,俺去取琵琶来。”

    便去了树林之中,稍顷出来,怀抱琵琶,凝神静思,坐于一棵倒了的朽树之上,拨了几个音,真乃高山流水清风霖雨。

    去尘便用胳膊碰宝卷道:“解愁如何!”

    宝卷道:“也不错哩。打见第一面起,我便念念不忘了。”

    去尘笑道:“牡丹驿那日,我早见你为之神魂颠倒了。”

    宝卷道:“那夜你可害苦了我!”

    去尘笑呵呵道:“与其说是我害苦了你,不如说是解愁姑娘害苦了你。”

    秦基业一声令下,鱼二、元宝便重新按捺住窦抱真的手脚了。窦抱真不再求饶了,拼命吸了一口气,以便对付丹歌轻柔的身子。丹歌站于窦抱真的肚皮跟前,望了一眼解愁。解愁顿时撒手,铮铮弹出胡旋曲来,丹歌一下子上得窦抱真的肚皮上去,左脚跷起,右脚抵腹,双手高出脑袋,急速旋转了,灿烂的衣衫顿时飘舞起来了。屏住呼吸的窦抱真着实受不住肚皮上的重量了,噗地吐出一口浊气,连声叫道:

    “痛了!轻些!痛了!轻些!”可丹歌并不停,舞得更带劲了。

    秦基业等众人暂实忘了丹歌旋舞的目的了,不由得一阵阵叫好。就宝卷还记得这舞是为处死窦抱真而旋的,喊道:

    “姑娘舞狠些!转快些!尽快叫窦抱真一命呜呼,免得他没死,你先累着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