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秦娥越等越担心,结果下得树来,独自执着佩刀,向翻雨走的方向走去。敢斗大惊失色,赶紧跳下树,追问:

    “秦娥,你干嘛去?!”

    “你别跟上来,”身影变得朦胧的秦娥说,“我看一眼就回来!”

    敢斗没敢违逆她,却问高高在上的猪瘦、羊肥说:“所谓的大虫究竟在不在?!”

    两个昆仑努说确实不见了,连群狼也失去了踪影。敢斗说:

    “既如此,众人一块赶过去看一眼究竟怎么了!”

    众人便下得树来,挤挤挨挨在一块儿。为了以防万一,猪瘦、羊肥又点了几支火把,叫每人执一支。

    临到绝地躺着的处所,众人听见翻雨的哭泣声,刚要奔跑过去,忽然看见秦娥双眼噙着泪水过来,拦住众人说:

    “别过去打搅翻雨姐姐!”

    敢斗问:“究竟怎么了?!”

    秦娥说不出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丹歌跺脚说:“绝地大哥出事了!”

    “真给大虫吃了?!”宝卷说。

    秦娥不再拦着众人,放声大哭道:“绝地大哥,竟然就这么死了!”

    敢斗、丹歌等人掠过她,赶到翻雨蹲身号哭的地方,一看便都放声大哭。

    曳落河绝地的确是死了,且不成样子了。他裸露着上身,脱下的衣衫就在一边的地上搁着他身上有一道道的血痕,显然是用佩刀划出来但他的佩刀已搠入一头奄奄一息的大虫胸腔内,而自己的咽喉则被大虫咬开了,血已流干。

    但翻雨忽然不哭了,站起身来说:“好吧兄长,你的意思小妹明白了!”

    秦娥等人哭着哭着也哭停了,齐刷刷围着翻雨,想听听她是如何看待绝地离奇死亡一事的。

    翻雨却说:“好吧,大伙吃肉!你们说的大虫肉,我们说的老虎肉!”

    说罢,一脚蹬开死了都攫住绝地身躯的大虫,舞动两把短剑,初步把大虫给肢解了。

    宝卷在旁议说道:“无疑,绝地大哥不想活了,正好借着大虫扑来弄死了自己。”

    敢斗说:“宝卷,你错了!绝地大哥想死没错,一是不要拖累我等少年,二是以自己做诱饵,趁势杀了这只大虫,替你我猎得一大堆的肉!”

    秦娥道:“敢斗说得是:他用手脱了衣裳,用刀划开皮肉,叫大虫闻到血气味扑过来,与它搏杀了一番,死之前,把大虫也弄死了!”

    丹歌哭着说:“他一定拿着佩刀,静静等着大虫过来!”

    还在肢解大虫的翻雨说:“大虫扑来了,兄长先让它咬喉咙,就近将佩刀戳入它的胸腔,与它同归于尽了!”

    丹歌哭得尤其伤心,推着绝地的尸首道:“我盖与你身上的衣裳你为何不用?是怕俺小娘子的亵衣减损你曳落河固有的勇力?!”

    宝卷见着绝地头下折叠枕着那件好看的衣裳,便大着胆子去取出来,交与丹歌。丹歌捧着,哭晕了。

    等丹歌醒来,听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说吃不吃死大虫。敢斗道:

    “不吃,吃了就对不起绝地大哥了!大虫嘴里有他的血肉!”

    宝卷却说:“不吃白不吃,反正你我吃的又不是他的肉!”

    “大虫肉没几个人吃过嘛!”封驭说。

    秦娥问丹歌道:“姐姐怎么说?”

    丹歌抹泪道:“路还长,才走了两日,不吃了这大虫,身子骨如何撑得住。”

    秦娥拿定主意道:“不吃这死大虫的话,我等就太对不住绝地大哥了!这是他最后打的猎,为你我少年打的猎!不吃掉这只上好的猎物,大哥就等于白白死了!咱若吃,他准笑!”

    猪瘦道:“绝地大哥正是这个意思,故此把自己的身子当成诱饵与陷阱了。”

    丹歌觉得诧异:为何却不见翻雨。于是从靠着的树干上站起,发现她在不远处的地上刨坑。

    初步达成一致,秦娥道:“先掘地挖坑,埋了绝地大哥再说!”

    说毕,先去翻雨身边,轻轻拥抱她说:“姐姐歇息,这事得我等来做。”

    翻雨悲伤得累了,于是去一边的树上靠着,仰天看渗透进树林来的雪花。

    丹歌则去大虫身上拔出那佩刀来,随秦娥一同刨地。敢斗就地取材,拣了一根粗树枝,也去了。跟着,其余人也都找到了树枝,纷纷加入。不多一会儿工夫,山地上出现一个大坑,再接着,英武骁勇的绝地连同手舆一同被放入去,身体和脸孔覆盖着许许多多的枯叶,然后堆上土去。

    男孩们,尤其是敢斗,身不由己被绝地的勇气与自尊感染了,进而认识一个真正的男人所应承担的责任。敢斗问自己:

    “我若是绝地,绝地若是我,我敢不敢就这么割了自己的胸膛,诱杀大虫给其他人吃大虫肉?”

    他的回答是:“至少眼下,我还做不到,曳落河到底是突厥汉,刘金斗到底是富家儿,没有可比性。”

    至于秦娥、丹歌两个女孩儿,更是把绝地当逝去的父兄一样看待:葬前,先是用梳子梳理好了他的乱发葬后,又以树枝与杂草装饰了他的坟墓与墓碑。墓碑上的字是宝卷用佩刀书写的,文句则是秦娥拟定的,简简单单划在劈来当墓碑的粗树枝上:

    曳落河绝地之墓

    葬了绝地,能干的猪瘦精细肢解了大虫,三分之一串烤了吃,三分之二则抹上随身带着的食盐香料,用同一堆火略微烤干水份了,制成了半干的肉束,以便剩下的路途中再吃。而羊肥,则把猪瘦干净利落处理下来的大虫骨头置放于绝地坟墓跟前,用以陪伴他的英灵。

    吃罢尤其好吃的大虫肉,秦娥叫全伙人拜别了绝地,而后起身,啜泣着往前走。即便是宝卷、封驭,一直想甩了绝地这个累赘,如今反倒比任何人都难受,心里愧疚的缘故吧。自然,这种愧疚感只有他两个人自己晓得,别人一概看不出来。

    至于翻雨,众少年知道她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绝地说,于是在几百米开外等着她,结果听见她用难懂的语言,看见她用粗犷的突厥阿史德部族之舞诀别她的绝地兄长。

    吃了这般多的老虎肉,八个人打着火把走夜路便雄赳纠、气昂昂了。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林子却愈加密集了,路也难走了许多。敢斗担心照这么走下去会迷路的,便提醒秦娥说:

    “松把只能照亮地面,无法照亮天空,若是一个劲照这么走下去,去得远了,到头来发觉迷了道,岂不已走了老大一段冤枉路?”

    秦娥道:“我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呢。若不是为了弄吃的,才不进这茫茫大海似的大林子来呢。”

    翻雨说:“不知林子外的大雪停了没,若停了,猪瘦、羊肥可上得树巅去望一眼星星,尤其是北极星。”

    猪瘦道:“不管停没停,我两个上去望一眼便是了。”

    秦娥说:“只是辛苦你俩了。”

    两个昆仑奴笑了笑,便攀上大树去,一忽儿便不见了。稍顷,两人下来了,带着一身的雪说:

    “外头的雪仍大着呢,天空的星星一颗都不见。”

    “更甭说看见能指明大方向的北斗星与北极星了。”

    秦娥拿出皇舆图,用火把照着,看了又看,收起来说:“先上坡,后下坡,就沿着这个山这条路走下去。”其余人放心了,重新跟着她走了。

    天亮当儿,林子渐渐稀疏了,雪先少后多灌进林子来,洒在每个人身上。敢斗说:

    “不好了,师傅说过了,但凡大山,一般北边的树木少,南边的树木多,这里为何树木这般少?!”

    秦娥给他说得脸上有了恐惧之色,停下察看许久,不禁跺脚说:“天为何不停下雪,害得我看不见北极星!”

    翻雨暂时从失却兄长的悲痛中走出来,说:“要不走小路出山,若见着人,打听清楚南边在哪,要容易得多。”

    秦娥道:“对,姐姐说的是。也只能这样了。”

    出得林子,冒雪赶路,愈加不易:雪迷住了双目,风吹痛了脸孔,脚下深一下浅一下。三个时辰后,渐渐出了大山,可又是两个时辰过去了,也没个人影儿可以问一问路途的。丹歌见秦娥走得越来越快,让敢斗赶上去跟她说说话。敢斗追到秦娥身边道:

    “姑娘走得太快了,后头的人都跟上不。”

    秦娥连忙停住道:“对对,这我忘记了!”

    “姑娘似乎有些凄惶嘛。”

    秦娥啜泣几声道:“老实说,是哩!只是不可叫其他人发现了。”

    敢斗却笑着道:“可奇怪的是,我、翻雨姐姐和丹歌,或许还有其他人,都觉得跟着你走,一点都不用担心哩。”

    秦娥看他:“是么?!”

    “是的。”

    秦娥登时笑道:“我是怕一停下来你们都会愈加恐慌的。”

    “我跟翻雨和丹歌商议过了,她俩也觉得不必这么走下去,索性停下,等有人走过,问清哪是南边,再走不迟。”

    “不成,太过耽搁了,千万别错过跟师傅他们会合的期限!”

    “不会耽搁多久的。这附近的山民必定靠山吃山,所以这路必定还有人走。”

    丹歌也过来了:“我说妹妹,索性停下吧。”

    秦娥笑对敢斗道:“好了,我晓得可以充分依靠你与两位姐姐,你与她俩会时时刻刻帮衬我的,不是么?”

    敢斗道:“当然!”

    丹歌握住秦娥的手:“妹妹无须慌张。”

    秦娥便下令道:“就地歇一会儿,等见了人,不妨问一问路。”

    歇下的地方是个缓坡,有背风的石窝,还有稀疏的树木,各就各位的众人身心俱疲,都睡着了,风一吹雪一刮,无不变成雪人。不知何时,敢斗醒来了,垂着头发现不下雪了,抬头一看,天边居然有些红了,像是给云层中的太阳染出来的,但所有人身上都盖着一定厚度的雪。他叫醒其余人说:

    “不下雪了,我找着西边了!”

    秦娥当即跳起来,一望就笑道:“不下雪了,还有些太阳光露头呢!”

    翻雨说:“照今日走的时辰看,照现在的天色看,应该是黄昏了,所以那个有太阳光的方位必定是西边。按照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规律,这个方向是南边南边。”

    秦娥以西边为基准,对照皇舆图察看了走来的路,吃惊道:“哎哟我的娘,原来我等一直在朝西走!”

    摸准了南边在哪,赶路就心不慌气不喘了,何况猪瘦、羊肥和宝卷、封驭身上都带着不少的大虫肉。走到下午时分,八个人又看见前头一望无际的原野了。翻雨掉泪说:

    “多好的原野,几乎就是我们曳落河熟稔的凉州,莽莽苍苍的凉州,浑浑沌沌的凉州,看一眼,心胸为之开阔,心情为之舒畅。”

    秦娥知道她心里其实在说:“可惜我大哥绝地没能活着重新看见这熟稔的景物!”

    敢斗太过兴奋,腾地跃起,重重地将自己砸在高耸的荒草之中,大叫道:“老天开眼,终于叫我等走出大山大林,直扑前头的汝水而去!”

    丹歌也豪情万丈说:“我们定然要赶在师傅等人的前头抵达汝水岸边的乾元村!”

    所有人都给她和敢斗感染了,争先恐后扑在毛茸茸的草丛中,男的与男的搂作一团,女的与女的联成一体,有笑的,更有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