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解愁终于来到封驭昨日吃毒果昏迷的地方,并以此为中心,耐心辐射去搜寻去尘行踪。四野皆白,一望无际,若是有去尘踪影,是极易发觉的。但没去尘的影儿,有的只是点点移动的禽兽,在大雪封压的山谷中顽强存活。这么一来,解愁便有些急切了,也愈加觉得冷了,两个黑昆仑给她的火热食物已冻得坚硬无比。好在她有沉稳的性格,迅速镇静下来,费心思琢磨去尘究竟会去哪里。她想起寺庙的钟声,估计去尘若是找不到吃的,应该会寻着钟声,找寺庙要吃的去。

    去尘执着弓箭寻觅食物许久了,除了难耐的饥饿,还有刺骨的寒冷。他明智一把,暂时放弃射杀大野兽,专门找了处灌木丛,挖了几个小陷阱,想专门捕捉老鼠、野兔吃。他守株待兔,躲在一块可以遮蔽身子的岩石后头。老鼠、野兔倒是不时闪现,可就是不肯乖乖前往他设置好的陷阱里去,急得他暗暗着急,无意中弄出动静来,结果吓跑了它们。稍顷,那些小动物又出来了,有一只的脚甚至还踏上陷阱封草,可悬空架着的小树枝没弄好,终究承受住小动物的重量,没掉下去。去尘怒了,便胡乱张弓射箭,射空了又扑去,当然又扑空了,导致自家的一只脚陷入陷阱去,给弄痛了,便又连声咒骂起秦基业来。

    山里的钟声就犹如太阳的影子,来得快,找着难。他听见钟声后晕头转向走了无数路,拐了不少道,终于望见前头半山腰矗着座不大不小的寺庙,除了悬空结构,山门、佛塔和殿宇等等与寻常寺庙没甚差别。他拐着上去,心里拟就一套说辞:“若是尔等僧人答应从此接纳我食宿,待我以后禀报给我家阿爷杨国忠,他自然会多出些钱财,叫尔等僧人在此山里建造另一座佛塔,比现有这座起码高大一倍,也算我杨去尘清偿了欠尔等僧人的膳食费!”

    真到了寺庙里头,去尘知道自己不必乞讨或承诺了:大小僧人都跑光了,只留下一个老和尚独自在大殿里打坐参禅。他兴奋不已,偷偷摸摸进入膳食房,寻找可以用以果腹的任何食物,可翻来找去,即便是一粒麦子、半掬麸皮都没剩下,有的只是刚采来的新鲜白雪,放在几只大而深的米缸里。

    去尘怒了,决计径直去问老和尚要吃的。他歪歪斜斜来到大殿,喝一声:

    “老东西,可有吃的么?!”

    老和尚并不回头看他:“山大雪盛,阿弥陀佛,小施主还活着。吃的自然有:地上跑的,天际飞的,林中挂的,土里长的。”

    去尘到那老和尚跟前,甚为无礼托住他的脑袋道:“看着本公子,好好回答你自家平日里吃什么!”

    老和尚正视他道:“吐故纳新,餐风饮露,不吃五谷,不食芻豢。”

    去尘震怒道:“胡说,京师的和尚我见得多了,什么都吃,尤其是好吃的,甚或吃人,好看的裸体女人!你一个人在此,不预先弄下许多好吃的,如何活得到现在!”

    老和尚又打坐了:“确实不曾吃东西,也不曾备下吃的,小施主别处想法子去。”

    去尘给激怒了,弃了弓箭,攥紧拳头道:“好一个鸡皮老翁,当得了俺虎头健儿的硬拳么?!”

    老和尚镇静自若说:“鸡肋不当虎拳,老衲恳请小施主赶紧掉头去山里。”

    去尘不由分说,用拳去砸老和尚的胸口,原以为一拳就能撂倒他,不料那拳头挨着老和尚的胸口,竟如碰着柔软的棉絮一般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的拳头全然粘在老和尚胸口,怎么也收不回来。他大惊失色,不禁重新审视老和尚。老和尚又闭着眼睛了,嘴念念有词,身稳稳如山。

    去尘明白此番撞见隐居的高人了,却不愿就这么认输,于是用另一只手去帮粘着老和尚胸口的那只手,可不管如何用力都无济于事。他改用另一种办法:疯狂扭着身子,企图收回拳头来,可再怎么使劲,还是收不回拳头来,且老和尚照旧不动,宛如大殿里的顶梁柱。到头来,去尘不禁起了杀心,拔出秦基业给的佩刀,要刺倒老和尚,收回那只拳头。

    解愁正好到得大殿外头,见里面有动静,探头一看,便见到去尘恰好要对老和尚行凶。她急了,刚要惊呼出声,却听见老和尚说话了,一番话说得她放下心来,也说得去尘跪地求饶了。

    原来那老和尚坐在蒲团上直撅撅说:“小施主当心伤了自家性命,老衲的命小施主是取不去的。”

    去尘吓坏了,咣啷扔了佩刀,单腿跪地,那只拳头仍在老和尚胸口粘着。他哭道:

    “高僧饶命,小人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老和尚道:“小施主自可向我佛请罪,老衲是我佛弟子。”

    上述诸般情形,解愁在大殿外头躲着看见,起先忧心如焚,后来掩嘴而笑。

    去尘半跪着,没法转身面对菩萨像,为了显示诚心,便尽量扭着头,喃喃道:

    “菩萨公公,小人因饿得没头没脑,故而差点对你的大弟子行凶!如今小人知罪了,恳请菩萨公公叫你的弟子送还小人的那一只拳头来,菩萨公公若是答应的话,以后我保证输与你大笔钱财,叫你有更好的房子住,有更气派的袈裟穿!”

    老和尚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去尘的那只拳头就又是他自家的了。但他失去重心,整个人都摔在青砖之上。他又饿又愧,哭着说:

    “师傅,发些慈悲,你可不能不给小人吃食啊!行行好,就给点吃的嘛!还有,你这里恁么大,容我睡上几个月总不成问题吧?!对了对了,告诉你,我不是别人,乃当今宰相杨国忠之子!”

    老和尚道:“杨国忠是谁,老衲并不晓得。小施主若实在饿得慌,老衲指点你一个去处,那有一个人,你自去求他给你吃的。”

    解愁在大殿外听得老和尚的话语,判定他指点给去尘的生路必是那位瞎少年,便马上想到一个叫去尘翻然悔悟的妙计。计较已定,她匆匆离开寺庙,径直去寻那瞎少年了。

    话说老和尚起身,带去尘来到望得见整个山谷的大钟边,大雪中指点很远处一个小黑点子道:

    “去吧,小施主。那是个两眼一抹黑的瞎少年,可他在山谷里独自存活了八年,吃的喝的从来就难不倒他。”

    去尘跪谢了老和尚:“多谢师傅,小人吃饱喝足要紧,改日再来拜访请教!”

    解愁上马,赶往瞎少年所在之处。她去过一趟了,路途较为熟悉,还有马作为脚力,故此早去尘一个时辰找到瞎少年。她惊讶地望见给众人往上推回原处的那块巨石目下又在坡底躺着了,与其他大大小小的石头挤在一道,心下不禁钦佩道:

    “这是瞎少年独自推下的,此番并没一个人帮他!真可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望见他仍在斜坡上头翻来覆去踅摸着,便上去,到得他跟前,打招呼之后说:“小郎君终于推那巨石下去了,可喜可贺,可敬可佩!”

    瞎少年停下手,欠起身,寻准发声的位置,望着解愁道:

    “这位小娘子又是谁?”

    “郎君莫恼,我是先前来过此地的那几个少年里头的一个,今日特地赶来望一眼小郎君是否推那巨石下坡。”

    瞎少年露出一丝笑容,平静道:“在下终归还是做成了。”

    “那巨石底下可有最后那枚钢针?”

    “没有,这俺早就料到了。之所以推下去,是要叫老天亲证俺的苦心孤诣。”

    解愁给他说得几乎掉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娘子此番是独自来么?”

    “是一个人来。”

    “小娘子一路过来多多不易。”

    “奴有一桩要紧事,特地来央告郎君协助做成。”

    “小娘子但说不妨,在下听着。”

    解愁便一五一十说了去尘的为人并他最近的行止,说他就快要找到此处来了,来之后瞎少年可如此这般行事。

    瞎少年听后稍作沉吟,而后道:“小娘子放心,在下照计行事便是了。”

    解愁大喜过望道:“只是太过耗费小郎君找到最后一枚钢针的工夫了!”

    “都快八年了,这一点光阴不叫耗费,就当戏谑与消遣,或许也有乐子在里头呢。”

    解愁放心了,就在一边陪着他,待到望见去尘影影绰绰过来了,方才牵着马下斜坡,去与瞎少年约定的处所,先藏起身来。

    去尘以秦基业给的佩刀当拐棍,跋涉了许多时辰,方才抵达瞎少年寻找钢针的斜坡下头。隔着磊磊石头,他望见瞎少年在上头起来蹲下,蹲下起来,似在找什么,头上不时有中等大小的石头轰隆隆滚落下来,掀起无数烟尘。他尽量挨着没滚落石头的斜坡边缘往上攀登,终于近得瞎少年跟前来,看了他许久,吃惊道:

    “我的天,却是个小瞎子!”

    瞎少年并不理睬他,兀自忙碌着。去尘不敢忘却老和尚那番话,便迫不及待捉住他正在石头底下探摸的手道:

    “朋友,你稍停一下,我有话问你哩!”

    瞎少年凝视他道:“你又是谁?如何却在这深山里头?在下将近百来日并未见过一个人,这两天忽然见了许多人,也是怪了。”

    “在下唤作杨去尘,是京师长安来的,已有好几日没吃过一粒粮一口粥了,亏得前头寺庙里的老和尚指点,方才辛苦找到你。我听说你能独自弄到吃的,一个人在山里活了八年了。”

    瞎少年笑道:“哦,既是灵音法师差你来找在下,在下便找些吃的与你就是了。”

    去尘双目放光,扯他起身道:“快些!你快些,本公子都快饿得死翘翘了!”

    瞎少年似乎很怜惜他,道:“王孙是如何一人在这深山大谷的?”

    去尘搀着他道:“这个嘛,你个小瞎子,就暂时别问了!先给口吃的,等吃了,我再一一道与你听不迟!哎呀呀,腿脚都快站不住了,直发软,老发飘,都非复自家所有了呢!”

    瞎少年不便再问,再说已全然摸清跟前这个看不见的阔公子的底细了,便带他转着找吃的去了,道:

    “小的在这深山里已整整八年了,倒是一天都没饿着自家。足下倒是蹊跷,守着肥人的山林泽薮,居然口口声声叫饥唤饿哩!”

    去尘道:“你说说,快说说,你究竟是如何做到不饿死你自家的!”

    “无非渴饮山泉饥餐松果。是啊是啊,足下叫饿坏了可真稀罕。”

    去尘道:“哦,山泉松果也是好的,吃了横竖不饿死就成!俺是落难的王孙,现如今顾不得许多了!

    瞎少年毕竟在陡坡找了八年钢针,对地形驾轻就熟,所以轻松下得坡地,趁势碰着去尘带着的弓箭佩刀,故作吃惊道:

    “足下都带着这等好东西,怎地就没没法寻找吃的?!”

    去尘羞惭道:“一言难尽!主要是不会使这家伙,而山里的大小野兽又狡黠过人!”

    瞎少年道:“不会使,你学学不就会使了?”

    “不必多说了,学不学以后再说。”去尘道,“找你,是为了叫你先让我吃饱,这最为要紧,俺暂时只能仰仗你了!”

    瞎少年道:“若是足下并不挑剔,我叫你吃饱喝足便是了。”

    去尘欢喜道:“如此甚好,我以后有的报恩于你了!”

    跟着他绕来转去,不禁好奇道:“我说小瞎子,你在此处一个人,既采金又挖银?”

    “不是,并非。”去尘笑道:

    “既不是寻觅宝贝,你为何经年累月在这里盘桓?”

    瞎少年便将找到钢针,以治愈瞎眼病的事略说了一遍。

    去尘登时笑将起来道:“不用说,那老和尚一直哄你哩,找着三枚针如何能救治你那两只眼睛!真的是:你瞎眼,他瞎说!”

    “在下却坚信不移!”瞎少年却正色道。

    “你既已找着两枚钢针,可觉着自家眼睛略微望得见些东西了?”

    瞎少年道:“不曾有这种进展。”

    “所谓的法师,该死的老和尚果然在诳你,其实是贪图你钱财!”去尘愈加肯定道,“你想必给过他许多钱财。”

    “在下如许清寒,哪来钱财支付与他反倒是他,八年来给了我莫大的希望和信心。”

    去尘听得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暂且不说这事了!这事暂且打住,你答应给我吃的了,这个最着要紧!到了藏吃的地方没有?!”

    瞎少年道:“稍耐心,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