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去尘太想大快朵颐了,便持着佩刀扑向解愁,凶猛得像传说中的山中恶魔。自然,他是有心无力,虚张声势,刀使得一点没有章法。解愁并不慌乱,躲闪得妙趣横生,仿佛一只机灵无比的野兔,真正应了古诗说的“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去尘又气又恼,趁她步步退却,尽量挨近雪地上搁着的那块肉了,就一刀刺向她。解愁一个侧身,趁势滚在雪地上,没等去尘扑上来,就抓起那块肉劈面掷向他。去尘吓了一大跳,头一偏闪过了,可中的佩刀却给腾空而起的解愁用手劈落。不等那刀子落地,她便轻松接着了,尔后左右交替,呼呼使了几下,最终准确无误,插入去尘挂在身上的刀鞘中。

    她笑着道:“杨去尘,这肉你还有脸面吃么?!”

    “解愁,才几日不见,为何这刀你使得这般娴熟了?!对啊,才不过十来天嘛!”去尘抽着冷气说。

    解愁正色道:“五郎,我是一介女孩儿,十来天尚能使得这几招,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十来日还不变得顶天立地?!”

    去尘恍然大悟说:“解愁,你原来拿肉走,是想必逼俺也习武哩!”

    “不错,正是!”

    去尘见她不防备,扑地去抢还带着丝热气的肉,躲得稍微远一些,狼狈啃吃,不顾脸面。

    解愁见如此他可怜,又这般可笑,听任他吃,说道:“吃吧,这些天五郎到底受了许多苦了。”

    去尘来不及说什么,不一忽儿,便狼吞虎咽吃毕了,连十个手指上的肉碎油末也舔得一干二净,到头来抹着油亮的嘴说:

    “今日算是吃饱了,可明日如何,真不得而!”

    说了便坐在雪地上,稍顷,拉解愁一同坐下。

    解愁说:“五郎不必硬撅撅挺着面子,俺晓得五郎心底里也是乐意习武的。”

    去尘不吭声,似乎默认了。

    “既如此,你与我一道回去吧,选一样家伙,由秦师傅手把手教你。师傅早说过了,若是去尘一习起武来,准保百来个强敌都挨不了他的身子。”去尘很觉得意外,追根究底说:

    “他真这么说了?!”

    解愁点头,很确定。

    “他一直瞧我不顺眼,无非是嫉妒我有当宰相的阿爷罢了,”去尘煞有介事说,“而他先祖秦琼死了一百五十来年了,一点帮不了他的忙。”

    解愁摇头说:“你以一己之心度师傅之腹罢了。师傅真这么说了:他想逼你习武,故而丢你一人在山谷里饥寒交迫。他说你若是使上温侯戟,一年半载之后,就是三国的吕布再生,怕谁都不是你对手呢。”

    去尘愈加吃惊道:“他真又这么说了?!”

    解愁不知不觉挨着他说:“五郎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奴?”

    去尘瞥见她瞬息之间由英武转成妩媚,心里头不禁痒痒了,未免饱暖思了,便温言暖语说:

    “解愁,你可真是来解我的愁的天使,幸好当时阿爷把你拨给我使唤,不然今日我饿死了,成野兽肚皮里的东西了。”

    “五郎莫这般说,奴家一直记得你的好,不然才不管不顾你呢!”

    到头来,去尘有了主意,便颤着身子说:“为何吃了肉食还觉着这般冷哩?!”

    解愁于心不忍,搂得他紧紧的,问道:“五郎昨日究竟睡何处了?你就一个人住在大山里,憷场还是不憷场?”

    去尘挨着她的胸口说:“或者睡于岩石中的草丛里,或者睡在山下的林木中,随便找些东西垫于身下,天上的雪一般都落在身上呢。”

    “都怨五郎自家不好!奴夜里也不曾睡得片刻,心里念着五郎哩!”

    “这会子饱是饱,困是困了,可就是周身冷得很哩!”

    解愁抚着他散乱的头发说:“随我回去吧,好好睡上一整日,从明日起就随秦师傅习武,选下那杆他特意为你锻造的温侯戟。”

    去尘试着亲她的唇:“先别回去,你多陪陪我,由我抱着你美美睡上一觉,再作定夺不迟。”

    解愁未免有些动情了,喃喃说:“可这里如何能睡下?真的:公子冷,奴也冷。”

    去尘欢天喜地道:“不如这就去找一处能睡的地方睡下。”

    解愁心下沉吟一番,自己对自己道:“五郎确实累坏了,也冻坏了,我不妨以自家的体温暖他一忽儿,以报答他赶去汝水途中暖我的恩德。”

    终归点头同意了。

    他俩一同起身,一同骑马,沿着山脚寻找合适的睡觉地方。走了半个时辰不到的路,终于发现从前太平盛世时某猎户遗下的棚子,里面居然有一块草垫与几块用兽皮缝接的被子。解愁不知道这其实就是去尘这几日的睡觉之处,以为真是邂逅呢。

    进得棚子,去尘登时激情勃发了,搂着解愁便往草垫上滚,亲着她道:

    “解愁,你真正想死俺哩!俺以为再也不能与你如此亲近了!”

    解愁见他这般亢奋,便推拒道:“五郎莫要如此,不是这种睡法嘛!”

    去尘道:“可我忽然想要这种睡法了,可如何是好?!”

    解愁依旧推拒他道:“五郎,你困了,奴在一旁看着你睡,可好?你不该再与从前一样,把奴当你的肉屏风,那是你阿爷仗势欺人想出来的怪睡法。你还小,也不坏,不该处处学着他的坏样子做!”

    去尘炽热,不顾一切扯着她的衣裳说:“好解愁,你别再羞羞答答了!说起来你早已是我的人了,如今既对我好,就该好个彻底嘛!”

    解愁怒了,轻而易举起身,骂他道:“杨去尘,你至今本性难移,还是长安南城外那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你啊,就像是故事里说的不折不扣的中山狼,饱了暖了,就要伤害对你好的人了!”

    去尘无所谓,又强行按下她,道:“得了,你是我带出来的,一辈子就是青衣的命,至少别在我跟前装正经嘛!”

    解愁的手并未拔自己带着的佩剑,而是摸索到去尘的佩刀,哗地一声抽出,直截对准他喉管道:

    “杨去尘,你要进入我的身子可以,可先容我的刀子进入你的身子!”

    去尘登时恐惧了,松开她道:“解愁,好解愁,你……你千万别胡来!我是喜欢你才如此要求于你的!好吧好吧,俺就退上一万步,照说好的,只搂着你睡!至多这双手去你身上探上一探,也是不打紧的事嘛。”

    解愁把佩刀扔到外头,整顿衣裳起敛容说:“杨去尘,你的好日子真的完结了:安禄山三五年之内灭不了,你当宰相的阿爷这会子给天子爷罢免了也是保不齐的事!所以,你该自食其力了,在乱世之中学点货真价实的本领不好么?不然就是死了,也没人哭你一哭。”

    说毕,沉着脸出棚子去了,并不掉头,在疏疏落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大踏步走路的脚印。

    去尘不禁绝望了,无奈扑在草垫上喊叫道:

    “阿爷,我是去尘呵!阿爷,你还在京城么,还作你的宰相不!阿爷,请你告诉我,你,我,我们家以往倚翠偎红的好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么?!”

    天不言,地不语,言语的只有风,一声声呜咽而已。

    解愁回到石头村当儿,天色已昏昏黄黄了。挨近住处之际,她望见院落里插着不少松把,熊熊燃烧的火焰连成一线,照得院落庶几如同白昼。所有人都在努力习武,都在挥汗如雨,操着他们各自选定的家伙。秦基业在一旁指点,秦娥也在一旁指点,父与女走来踱去。还有一个指导者,翻雨,所有使剑的人都归她训导。此外,她听见秦基业在那儿说话:

    “任何情形下,你们都不能把军器看作是一样东西!不对,这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你们的手,你们的腿,乃至尔等的脑!你们有多么看重它,多么依赖它,它就有多么喜欢你们,多么报答你们!”

    解愁跨在马上,居高临下,仔细听着,认真将秦基业的这一番话牢牢记在心里头。

    与往日一样,今日的入门功大都是由秦娥一对一、手把手教的遮、拦、劈、刺,转、腾、卧、旋。秦基业站在一块大圆石之上,及时掌握每个少年的特点之所在。他发现要数敢斗练得最为凶狠,宛如发疯似的。即便目前练的是基本功,可他也当作如临大敌,设想自家已成了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的猛张飞,一招一式无不倾尽全力,无煞有介事。

    “显然,小家伙这般拼命,也是想讨得秦娥欢心,”秦基业对自己说,“以引得闺女对他进一步倾心。”

    解愁看见敢斗长刀使得有模有样,攻如电,退如林,快慢有时,动静有节。至于宝卷,两把斧子也舞得密不透风,一口一个杀字。封驭虽刚学不久,一个人在箭垜前练习开弓搭箭,但也是一副较为投入的样子。丹歌、晋风各掣两把鸳鸯剑,一来一去练习对打。鱼二、元宝简来鞭往。猪瘦、羊肥就更绝了,不知从哪儿又打来一头野猪,把它当成假想敌固定在树干上,跟人齐高,各执踢骨刀对它发起攻击,说眼扎眼,说鼻击鼻,毫发不爽。

    解愁被热火朝天的景象所感染了,叹息一声,心里说:

    “我的傻五郎啊,你又何必硬顶着呢,你要是回来了,此时此刻正跟多兄妹一块习武,那该有多好!”

    拔剑,正待进入松把照明的习武区,蓦然听秦娥又在朗诵诗篇了,是李白的少年行:

    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因声鲁句践,争博勿相欺。

    这慷慨激昂、大气磅礴的声音激励了所有人,促使他们动作更狠、更准、更稳了。

    解愁挥舞着佩剑加入众少年,朗声说:

    “师傅,翻雨姐姐,秦娥姐姐,解愁有辱使命,没成功说服杨去尘,灰溜溜回来了。这大半日落下的课业俺这就补上如何?!”

    众少年并不停顿,一个个在不间断的动作中接近她又偏离她,接近和偏离之间,已问明她相关问题:

    “找到去尘没有?”

    “最近如何了?”

    “有没有吃的东西和睡的地方?”

    “是否允许回来跟大伙儿一块习武”

    ?解愁一一回答这些问题后,尤其郑重其事对秦基业说:“我想去尘要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师傅可预先给他打造一杆温侯戟。他说平时最喜欢三国吕布,要学就学温侯戟。”

    秦基业很满意说:“闺女不辱使命,甚好!师傅连夜与猪瘦等替他锤制好他要的温侯戟。”

    封驭却大叫道:“不等他学会温侯戟,封驭早一箭射中他咽喉了!”

    众少年都没笑,心内晓得封驭对去尘恨之入骨,所以担心一旦去尘用上兵器,又要受他欺凌。

    秦基业一声号令,叫众人都停了,说:“收了家伙吃饭吧。今日的岩羊是宝卷开弓猎来的,由他分与众人吃。宝卷,你有何要求,不妨说与众人听明白。”

    宝卷出列了说:“诸位可选择大小合适的割,想大便大,要小就小,可都要射箭取了吃。不过有一人例外,我表弟封驭。他刚开始习武,还没足够的本领以射箭获得每日须得的食物。”

    众少年都叫喊:“好!”

    封驭则不客气,馋兮兮笑道:“多谢表兄照拂!”

    宝卷而后谓猪瘦、羊肥说:“我随同你俩切了肉挂起来。”

    过了些时,便与猪瘦、羊肥往树上挂上许多大小不等的肉,中大吃大,中小吃小,不中不吃。

    敢斗头一个出场:“我不射大的射小的,大的虽然吃着痛快,可射着较为容易,有损我的清名。”

    秦娥瞅了眼敢斗,对他的选择甚为赞赏。果然,敢斗一箭中肉,是最小的那块。众人没想到他射得如此精准,都拍掌喝彩。秦娥亲自去取了那快给敢斗,悄悄对他说:

    “若不够吃,我的就是你的,算是犒劳。”

    敢斗自然喜不自禁,沉浸于欢洽之中。

    接着出场的是宝卷自家:“虽说我是例外,可我不要例外。”

    眼下的他比从前更黑更瘦了,气力却远远超过从前。他一开弓,弓就弯到快崩裂的地步。从他的本意来说,要吃自然吃个痛快,大块肉应是他瞄射对象,可敢斗既已作出宁肯吃少也不能射大的表率,他当然犹豫了。众人看着他,愈加叫他举棋不定。他下意识望了一眼丹歌。丹歌说反话道:

    “你嘛,还是射大的吧,敢斗是敢斗。大的于你,一来容易些,二来吃得饱点。”

    飕的一声,宝卷的箭射出了,中的却是偏小一块肉,因着丹歌的反话,他作出这个决定。丹歌很满意,奔去取了那肉,回转来交给宝卷说:

    “恭喜大郎射箭愈加见火候了!”

    接着便是丹歌自家,射得别出心裁:搭箭上弓,并不扯满,忽然旋了几圈胡旋,刚立定便扯便放,一箭中的竟也是偏小的一块。众人没想到她一气呵成做得如此高难度动作,哇地叫出了声,羡慕不已,佩服有加。

    轮到解愁,自然也射偏小的肉。她的射法跟她的性格一般,不慌不忙。可箭出去之前,她忽然移动了一下弓,以至于射偏了。看着的众少年发出一阵惋惜声。解愁却非常平静说:

    “就照宝卷定下的规矩办,我不吃就是了。饿一顿其实不打紧。”

    秦基业和翻雨、秦娥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解愁此举怕不是失误造成的,而是成心导致的,动机一时还弄不清楚。秦娥打破沉默,喝一声说:

    “晋风,看你本领了!”

    晋风看了一眼解愁,去肉跟前一站,比规定的横线退后五步左右,扯弓便射,中的是最大的一块肉。这也出乎众人意料,她却并不解释何以要这么做。

    接着是鱼二和元宝、猪瘦和羊肥,须臾就结束了,自然没没人再失误。秦基业亲自取了肉,一一给射中的人。他刚要下令众人自去火边炙着吃,封驭却出来了,嚷道:

    “师傅,众兄妹,我都想通了:不能吃白食,我索性也射吧。不射就不吃!我个头小归小,可到底也是男儿,总不能输给女孩儿和敢斗、宝卷他们吧!”

    “精神可嘉,可就是刚学不久,射不中就不吃,于你未免不公。”

    众少年七嘴八舌,说封驭景况特殊,射还是该让他射,即便射不中,也要给他肉吃。宝卷同意说:

    “封驭,别慌,中不中都不会饿着你的!”

    封驭却大叫:“要么不射,要射就跟大伙一样,照顾我就是轻视我!”

    相当棘手:不答应吧,封驭肯定难过答应吧,他恐怕也要跟解愁一样饿一顿了。宝卷到秦基业边上说:

    “就由着他,如不中,我分点与他。悄悄给,谁都看不见,他也能接受。”

    “你定,你猎来的野羊嘛。”

    宝卷便回头说:封驭,看你本领了!放开手脚,射最最大的那块肉!”

    封驭在肉跟前站了好一会儿,搭箭扯弓都显笨拙,可一箭射出后,大家还是放心了,那箭没穿入很大的一块肉里,却带着一小片肉飞走掉地,陷入泥里。秦基业带头向封驭喝彩说:

    “射中肉就算成功,这对才学了几日的你来说,太难能可贵了!”

    封驭颇有些得意:“要不了多久,我也能射中最小最小的肉了,到那时就是挂一只猪眼给我射,我也能做到一箭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