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两人回禅房相向而坐。去尘肚里难受,后悔说:

    “不该吃那么多灯油,如今都在俺肚里熊熊燃烧呢!”

    老和尚便拿来茶炉、茶具,烹了茗饮,替他驱肥逐腻。几盏清茶落肚,去尘感到好受多了,便与老和尚唠起长安来:

    “师傅去过长安?”

    “去过许多回,宿在大慈恩寺。也曾登上大慈恩寺塔,眺望大半个京城。”

    “师傅以后还去的话,可去我家找我,我说与我家阿爷你的诸多好处,叫他出钱,为你在京城盖一座禅寺,从此师傅无须在这见雪不见人的熊耳山里修炼了。”

    老和尚笑道:“小施主好意老衲领了,只是那时你阿爷早不是宰相了。”

    去尘嚷道:“我阿爷那时必定还是宰相!即便他死了,宰相仍须由我家的人来做,或许我也轮得到呢。”

    “怕只怕用你家钱财盖得大佛院,香火也起不来,白白糟蹋了。”

    去尘诧异道:“这却是为何?!”

    “任何东西只要是沾得你杨家的油水,万难燃烧得兴旺了。小施主前些日一路走来,沿途想必耳闻目睹你家的口碑,尤其是你阿爷的口碑了。”

    去尘想起来了,埋头好一会儿方才道:“是哩,弟子都听见看到了,可一直不怎么信,也总是加以回避。”

    “今日为何不回避了,承认了?”

    “今日弟子是在法师跟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稍顷,去尘很是困惑:“为何那么多人都恨我阿爷,连我也连带着深受其害?!”

    老和尚啜着茶说:“小施主这般问老衲,老衲无法回答。老衲能说的是重瓜得瓜,种豆得豆,既然你阿爷种下的是仇恨,小施主如今获得这种叫做仇恨的收成,也就十分在理了。”

    “怪道秦基业那厮不再扈从我了,反倒强令我习武,转而要我去扈从他人!”

    老和尚却说:“学得一身好武功未尝不可:既保得自家又保得别人,一举两得,功德无量。”

    去尘对老和尚甚感兴趣:“师傅,上次你好生厉害,叫我的拳头动硬不行,动软也不行!师傅少年时节想必也习过武吧?”

    “老衲也曾年轻过,习武是自然而然的,没人逼着就学了。”

    去尘愈加感兴趣说:“师傅好好说说那时的事!”

    “那时老衲十四岁,在闽地一座山寺看管过荔枝林,那果实每年春末总遭恶人抢夺,万般无奈之下,俺只得浮海北上,到了幽州,随一个武师习了三年武艺。等老衲返回闽地,没人再敢抢夺寺庙赖以存活的荔枝林了,都匿迹遁逃去了。”

    去尘问:“那么,像我这样的宰相之子也得习武?”

    老和尚说:“习武一为强身,二为防恶,三为立志,四为报国。如今天下大乱,像小施主这样的少年子自应学点在身。”

    “我想即便习武,也不随秦绩那厮学,最好自家琢磨出点套路来,或许还别出机杼呢。”

    “自古习武必有师。”

    去尘扑通又跪地了:“师傅,那我随你习武如何?!”

    “老衲老了,小施主自有师傅,在石头村等你翻然悔悟回去哩。”

    去尘无奈,只得起身。他困了,便回僧房去睡了。

    凌晨,去尘为梵钟催醒。见窗外雪停了,他便翻下榻来,背了弓箭,执了佩刀,去与老和尚作别:

    “这一日叨扰师傅了,弟子多有感谢。师傅可有啥要紧话要我捎与瞎小子?”

    老和尚思量一番,道:“就说他就快瞧见天下万物了,且一旦双目复明,比谁都看得清楚可却不是时候:乱世之中宁可瞎了眼,什么都不看。”

    这一番话叫去尘听得惊诧不已,晓得该和尚是高人,高人自有高论,隐晦曲折,莫测高深,于是就伏地拜辞他。

    去尘独自去悬崖脚下,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斜坡下头,见那瞎少年仍在上头站了蹲,蹲了弯,不时有大小石头滚落下来,打雷一般轰鸣。自然,与前些日子相比,下头的石头越发积得多了。他沿着斜坡边缘往上登陟,因脚踩于一些碎小的石子上,发出动静来。故而引得上头的瞎少年警觉,只见他直起身,望着这边道:

    “来的又是何人?”

    去尘不敢再像上回那样傲慢无礼了:“就是输在你瞎眼人手下的明眼人,虽是上回的事儿了。”

    瞎少年不说也不笑,又蹲下了,两只手快速摸索着,不放过够得着范围内的任何土、石与草,希望从中摸到最后一枚钢针。

    去尘渐渐挨近他:“要我帮着一块寻么?”

    “不必,要复明的不是足下的眼睛,是在下的眼睛。”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不妨在一旁陪着你说话,解解你的闷儿可好。”

    瞎少年道:“我宁可听风吹草动。”

    去尘愈加谦卑道:“那小人宁可不作声,一旁陪着你。”

    瞎少年觉得意外,抬头问道:“你还是那个杨去尘?”

    “是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

    瞎少年又寻又找了一番,稍后道:“几日下来,你说话行事也带着些山里老和尚的气息了。”

    “若是真的,这便是靠山吃山的好处了。”

    瞎少年略微笑了笑,说:“哦,又为吃的来。”

    “这个暂且不说也罢。我从你师傅灵音大师处来,他要我捎话与你,说你快复明双目了。”

    瞎少年道:“是时候了吧,差不多快寻见第三枚钢针了吧。这个俺也有点预感,皇天不负有心人的预感。在下好多年不曾听见师傅音耗了,他老了许多了,对不?”

    去尘道:“我没个比较,一看那模样,就以为人家从娘胎里出来便是个老和尚哩。”

    这时,瞎少年因踩在一块移动的圆石上,身子一偏,眼看就要摔下陡峭的斜坡去,幸好给去尘看个真切,一把扯住。瞎少年顿时道了谢,却问他道:

    “那石头落到何处去了?!”

    “方才你踩着的那块?”

    “是!”

    去尘张望到了,说:“在下头,与其他石头躺在一块。”

    瞎少年要他形容清楚那石头的模样,独自下去了。去尘讶异道:

    “你去作甚?!”

    瞎少年娴熟走在满是石头的斜坡上,回头说:“捧起,原处放好了,不可漏掉一块。”

    去尘大为困惑说:“何苦?!那石头上头可不曾粘着你寻的第三枚钢针呢!”

    瞎少年说明了道理:“心诚则灵,在下不敢冒犯无所不在的上苍。虽说多半没粘着最后那枚没找到的钢针,可放回原处,摸索一番,俺的心用到位了,力也用到位了。”

    去尘连连点头道:“我懂了!倒说得颇有些道理,俺听了很叹服哩!”

    便小心翼翼下去,随在瞎少年边上。瞎少年把持他,不是靠他走下去,而是怕他不稔熟石性,有个闪失摔下去吃大亏。去尘起先逞强不让,后来半推半就,最后索性听之任。

    一同走上去之后,去尘指点清楚圆石头原来位置,瞎少年放好了它便又拿起,推下去之后在石头下头寻找一番,说:

    “真的没有,可我用心用力过了。”

    “那是,杨去尘作证给天地。”

    “杨去尘,你可饿了?”

    去尘道:“暂时不甚饿,还能忍着。”

    瞎少年笑了,说:“师傅早说了,人一旦能忍,就能做成事了。”

    “这话我将信将疑:若是有吃的,换成从前的我,早忍不住了。对了,好兄弟,这八年你是如何……”

    瞎少年笑道:“瞧你,还是忍不住。”

    “别怪我,我是讨教你生存之道,就像孔子问礼老子,弟子问先生孔孟之道一般。”

    “可还认得我战败你的石头阵么?”

    去尘不禁回头看看下头黑黑的树丛:“还认得,怎地了?”

    “昨日下得好大的一场雪。”

    “俺见识过了,既冷又……算了,不说了,免得你笑话我。你收工了?”

    “不曾,黑夜白天对我一个样,我须得加快找到那枚最后的钢针。你真想晓得我是如何吃喝的,可帮我做桩事:下去拢许多雪,覆盖在石头阵上,拍打严实了。”

    “可以,不过却是为何?”

    “天冷了,覆盖好雪拍严实了,里头就暖和多了。”

    “今晚我与你睡一处,成不?”

    “那你愈加要下去做成那桩事了,免得一个劲在我这边打搅了我。”

    去尘说了声“是”,便小心谨慎下去了。

    答应做事容易,照着做事就难多了。幸好石头阵四周的林子并不特别茂密,故而昨日的大雪都降入来,方便去尘就地取材。即便是就地取材也要费一番周折,去尘没得可资利用的器具,便只好扔了弓箭佩刀,靠双手,一捧两掬,花了许多时就覆盖好一小片石头阵。做了半个时辰,他想到了另一个法子,便脱了裘衣,先把雪扒在那上头,而后拎将起来,哟嗬一声上得石头阵。这就快多了,约莫一个时辰,整个石头阵给雪覆盖周全了,就剩拍打结实这一环节了。他预先想好了法子:直接用佩刀拍打,先上去从顶部开始,而后落到地面,接着拍下头的四缘部分。一干就是两个时辰。

    做成后,去尘倚在树上,扯着嗓门叫喊道:

    “瞎小子,俺做成了,你寻见了没!”

    稍顷,瞎少年说:“没寻见,总要再过一两个月吧!”

    去尘叫喊道:“未免太久了!”

    “对八年来说,太短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说这个了,我饿了,该讨教你如何吃喝了!”

    “稍候,俺流水这就下来!”

    “你的名字可叫流水?可是别的流水一般向东到海,不再回来,你这股子流水却原地打转转,整整八年了,可见不该再叫流水了哩!”

    没过多久,流水下来了,轻车熟路到得石头阵跟前,先摸了摸石头阵上覆盖好的积雪,说:

    “不坏,覆盖好了,也拍打实了。如此,里头暖多了。只是累了你了。”

    然后准确判断去尘的位置,挨着他坐下说:

    “我也饿了。”

    去尘诧异道:“你不用摸就一下子坐在我边上了!”

    “不奇怪,我的耳朵听得见你在喘息,便带我到你边上。”

    “许你歇息一忽儿,而后你吃,我随着吃,就是再不许你给我摘那种含毒的野果了!对了,你为何摘吃那种野果又不中毒?”

    流水笑道:“不是用来吃的,用来吓跑毒蛇的。”

    “这就傻了:毒蛇不是也能吃么?”

    “我是瞎小子,毒蛇你看得见,我看不见,如何捕了吃?”

    “这倒是。不过暂时少说话,有时吃比说要紧得多。”

    流水起身,扯着他的手道:“吃容易,若是不求好吃的。到了这大山里,且八年过来,我才晓得果腹的真正意思是什么。”

    去尘道:“不就是肚皮吃了果子,其余好吃的一概不见的意思?”

    流水笑道:“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流水带去尘到松树林子之中,指点道:

    “吃的都在这上头呢。”

    “是橡子一般的东西,结在树上。”

    “叫松果,是松鼠最爱吃的。”说毕,如同松鼠一般飞快蹿上树去。

    去尘在下头仰望上头道:“冬天了,还多不多?!”

    “去秋结的松鼠都没吃净哩。地上掉了许多,给大雪盖住了,你不妨扒开寻一寻。”

    去尘便趴在林中积雪上,用手扒拉着,稍顷,果然见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松果,便一一放在嘴里咬开了吃,说:

    “这东西我在长安吃过。那里不叫松果,叫另外的名字究竟叫什么,如今我临时不记得了。流水,你经年累月就吃这个?”

    流水在上头这里摘那里采:“就是这个东西,叫我吃了整整八年。”

    “一向不吃肉?”

    流水下来,袖管里装着许多松果:“这个好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有时杵碎了熬糊吃。”去尘道:“我倒要随你尝试一下松果糊。”

    返回石头阵,流水把摘下的松果全都交去尘,自己钻进刚可容身的缝隙里去,稍顷,便持一副杵臼出来。他放入少量松果,稍一杵,便一颗颗拿起,娴熟剥出里头的肉,集中到洞口干净的方石上。去尘帮着一同剥,说:

    “这石臼是从灵音法师处取来的?”

    “我自己打制的。”

    去尘震惊:“怎么,你一个瞎眼人竟能打制用具!”

    “瞧你少见多怪的样子。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石头,石头打石头,十来日便做成这个了。”

    “你稍等,我看看!”

    流水便停了,交与他看石臼与石杵。去尘端详许久,叹息道:“这东西里外光洁,不像是一个瞎……”流

    “不像是一个瞎少年能做出来的?”

    去尘还给他道:“正是!”

    流水又杵着一些:“你这么说不奇怪。老实说,这用具起先也粗糙过,可经过几年的使用和进一步打制,如今变得光滑多了。此外,我若是气馁了,不想再看见东西了,便用手不住摸这器具,五七年下来,不怕不圆润。”

    “这就是常言说的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的意思。”

    “是啊,就这个意思,我小瞎子有幸验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