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趁着天还没全然黑下来,秦基业、学述驱驰十来里路拴住马,再徒步往前,等渐渐逼近贼兵,方才藏在一片高过人头的草丛中。百来步之外便是贼兵的营垒,同时也望得见那座堡坞。

    贼兵果然个个高大,人人壮健,约略目测,却有一百多人,比鱼二、元宝说的数目要大上一倍。那堡坞却不甚大,正方形,长宽各五十来步,就有一扇面南的木门,门前并无壕沟,抵御贼兵全然仰仗十五来尺高的土夯墙。墙上有雉堞,闪耀着刀枪农具的光影,太阳正西斜。

    秦基业看了个周详,压低声量问学述:

    “好孩子,告诉师傅你有什么解围妙计。”

    学述说:“有了。师傅你呢?”

    “亦有了。”秦基业说,“你且不说,我也不说,各在地上划几个字,看看对得对不起来。”

    “甚好”。

    学述说了,即在跟前清扫出一小片空地,折了根草划写了十几个字。秦基业也写了若干字,然后你看我字,我看你字,不禁相视而笑。秦基业说:

    “既然不谋而合,赶紧回去备下东西吧,明日夜里一准解了老孔家的围。”

    秦娥跟其余少年都习武疲乏了,正在稍事歇息,见秦基业和学述回来了,都站起,七嘴八舌问是否有了破敌妙计。秦基业笑而不说道:

    “你们立刻去砍下几棵硬树下来,师傅你们做一样有用的东西。”众人好奇,纷纷问是什么。秦娥不让他们多问,径直带去砍树。接着,秦基业让学述写一封给孔子之后及堡坞民众的信函,与他们约定明晚戌牌时刻里应外合,一鼓作气解了安禄山贼兵的围若有可能,趁势灭了那百来名贼兵。自然,为了保证堡坞里的人看见信函,学述一式多份。

    半个时辰过去,秦娥来说:

    “阿爷,硬树倒了三大棵。一下步做什么,如何做?”

    秦基业在学述边上应声说:“再截成一尺见方的块状。”秦娥疑惑不解,可还是去照着做了。

    子夜时分,秦基业来到秦娥等人跟前,看见地上堆着一尺见方的木块。他从宝卷手里拿来斧子,劈剁在先,削切在后,花了点工夫,把一个锋利的木蒺藜亮相给众人看。众少年顿时明白是派何用处了,都会心笑了。敢斗说:

    “对嘛,埋在草里,引来贼兵,先折了他们的马,待得人摔下来,砍瓜切菜!”

    秦基业说:“只说对了一半,次序得颠倒一下:人在草中伏着,两个一组,见贼兵人马过来,先绊倒马,把大部分摔下来的贼兵交给木蒺藜弄死,剩余的尔等自家砍杀了事。”

    去尘不以为然道:“何必多此一举!只消绊了马,我等直就砍他狗娘养的,却要这些木头做什么!”

    秦基业正色说:“毕竟是初次跟贼兵短兵相接,师傅怕你们先怵他们的身量模样。若反过来,先叫你们亲见贼兵其实也是最寻常不过的人,也能轻易送了命,就近斗他们就容易多了。”

    去尘还是争辩说:“师傅太小看我的胆量了,看明日我怵他不怵他!”

    秦基业瞪着他说:“好嘛,师傅正好借用你的武艺胆略:明日就由你打头阵!你跨着你的戴白星,提着你的温侯戟,真正像个小将军!”

    去尘当下便着慌了:“没问题,可……可师傅做什么呢?!”

    秦基业笑道:“我跟其他人都在你身后,不动不说,你动你说。你径直上前去兜底抖出你是什么人,然后与贼兵渠魁大战三百回合若死不了,赶紧后撤,引诱贼兵追上来。”

    去尘愈加不安了,看着前后左右的人。众少年都不说话,齐整整看着他。去尘便汗流浃背了,到头来豁出去说:

    “好,就由我打头阵!可师傅,到时候您可别撇下我一个人在前头哪!”

    见他前后说得不一,众人脸上顿时有轻蔑之色。宝卷、封驭许久没昂过的头终于也昂了起来。去尘看见了,暂时无可奈何,光忙于擦拭脸上油渍花拉的汗水。

    秦基业先让明日要打头阵的去尘歇着,自己与其余少年做成不少木蒺藜,而后去贼兵阵营前几里地走了一遭,在草丛之中埋下木蒺藜,并留下记号,免得明日交战时自家误踩上了。

    回到宿营地,秦基业拿着学述拟就的信函,招来宝卷、丹歌说:

    “宝卷,论放箭,你有不小的准头,且也射得最远。若是有胆有种,这信交予你。你可悄悄挨近堡坞,射进去便是了。千万射准了,若是给贼兵念到就糟了。”

    宝卷却不接信,惊恐道:“就我与丹歌去么?!”

    秦基业明确点了点头。

    “不是还有人比我射得更准么!”宝卷惊恐万状说,“对了,杨去尘!还有刘敢斗,他不是可以去么!他俩的箭术稍逊于我罢了!”

    哪想到丹歌主动接了那信,掉头就走,说:“大郎不去奴去!又不是天大的难事,看奴家不损一根头发便回来!”

    秦基业不再对宝卷说什么,又去与学述商议事项了。宝卷看看走去的丹歌,瞅瞅远去的师傅,很是踌躇。稍顷,他看见秦娥从走过,便过去扯住她道:

    “师傅要我射信去,你可乐意叫刘敢斗陪着我去?!”

    秦娥朝去尘睡的树木努了努嘴:“敢斗没得空。要人陪着壮胆,杨去尘最为适合。”

    宝卷即刻摇首道:“罢了罢了,我自与丹歌前去走一遭!”

    说了,快步追丹歌而去。

    月光之下,宝卷与丹歌揽辔徐行,尽量不发出动静。丹歌倒并不紧张,而宝卷表面装得镇静自若,其实心里紧张到极点。丹歌睃了一眼宝卷道:

    “天是有些热哩,不怪大郎都汗湿一片了。”

    宝卷攫住她给的台阶,一手抹汗一手扇风道:“天是热,我呢,又较为肥硕,别人一般热,我就尤其热了。”

    其实,沿途的树草都给盛大的晚风吹得摇摆不停。丹歌奉承他说:

    “如今的谢宝卷变英武了,非复那个吴下阿蒙了。”

    宝卷听不懂典故,稀里糊涂问:“吴下什么门?”

    丹歌笑着说:“哦,大郎不晓得这个典故。奴家也是昨晚听秦娥妹妹说的。吴下阿蒙便是三国东吴的吕蒙,就是后来令关羽关云长败走麦城那个人,原来却是个目不识丁的海盗。”

    宝卷生怕因为不晓得这个典故而给丹歌耻笑,赶紧说:“对对,俺也略微听说过,可你说吴下阿蒙,我就不懂得了。说下去,后来呢?”

    “当上了大将,听从孙权的劝告,折节读书,念了好多好多的好书,人也因此而变得足智多谋了,连鲁肃都没他厉害,惊呼道:哎哟哟,才与你相别几日,听的你谈吐言词,就大大不同于以往了,不再是吴地那个傻阿蒙了!后来,鲁肃索性都叫他定计破关羽、夺荆州了。”

    “夺下来没有?”

    丹歌说:“吕蒙叫手下兵丁打扮成商人,趁势渡江埋伏在荆州四周,待得关羽率兵去北边进攻曹兵,一鼓作气拿下荆州,转而北进,又擒获关羽,砍了他的脑袋。”

    宝卷热血沸腾了,不禁抓住丹歌的手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想叫我成为吕蒙那样的英雄好汉!”

    丹歌故意后退一步说:“大郎如此觉得么?”

    宝卷斩钉截铁说:“是哩!”

    丹歌摇头,纵马向前道:“我不想叫公子如此费劲地成为什么人,可公子若是真能发愤图强,折节下人,最终成为吕蒙那样的人,我倒也不胜欣喜。”

    宝卷急忙拍马追上去:“等等!秦娥说没说吕蒙长得是肥是瘦?”

    丹歌停住了笑着说:“这个她倒没说哩。”

    宝卷一急,汗水又汩汩流出来了,到底还有些胖的缘故。他一口咬定说:

    “她自然是说了,可你呢,一个劲卖关子,故意不说与我听!罢了,姑娘以后要么别说故事给我听,要听便尽量说全了!”

    丹歌便将计就计说:“不错,她是说了,看我的脑袋,偏给忘了!”

    宝卷毕竟想听,便侧着身问:“是胖是瘦,你赶紧说清楚!”

    “她说那个后来变了不得的吕蒙先前也是个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一天半头猪,两日一只羊,吃得浑身上下肥墩墩的,跑一步就喘两下……”

    宝卷听得眼睛都直了:“再后来呢?!”

    丹歌自行杜撰说:“他立志习武,练就了一身好本领,成为孙权手下能征惯战的大将了。再后来的故事我刚说过:折节念书,能文能武,破关羽,夺荆州,成了惊天动地的伟丈夫!”

    宝卷的双目变得炯炯有神了:“对了,他可有什么座右铭!”

    丹歌随意编造道:“大丈夫身处乱世,当提两把呼呼生风的大板斧,杀强虏,安黎庶!”

    宝卷的脑袋被这番话说昏了,当即绰起两把大板斧,使劲夹了夹马腹,泼啦啦往前冲,且叫喊道:

    “多谢姑娘的故事!我谢宝卷也要作那样的伟丈夫,就从今日起!”

    丹歌为自己的计策而得意,拍马追上去说:“我信!我信你也能成为那样的伟丈夫的!公子非复长安宽道狭路胡作非为的那个阿宝了,如今又瘦了身、习了武、干了仗,眼下正待去干一件凶险的事情哩!”

    宝卷忘乎所以了,的战马风驰电掣,达达达达,在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丹歌忘乎所以之后意识到了危险,蓦然收回激动。她望见前头有隐哟的火光,赶紧捽住宝卷道:

    “不好,前头就是贼兵!停下!快停下,切莫撞见他们了,不然要坏大事!”

    宝卷哪听得见,挣脱开来,气势汹汹舞动两把大板斧,树是贼兵,影是强人,左劈右砍,大呼小喊,陶醉在虚无缥缈的建功立业中。丹歌急得满头是汗,拍马又追了上去。待得两匹马前后靠近了,她纵身跃上宝卷身后:

    “大郎疯了,忘了师傅交代的差事了?!”

    宝卷还没回复过来,见背后有人上来,一扭头,大板斧举得高高的,喝道:

    “安禄山,你这个贼人,吃俺两斧头!”

    蓦然看清原来却是丹歌,吃惊道:“哦,原来却是俺的小丹歌哩!”

    丹歌手中紧攥着他的马缰,道:“是我,丹歌!怪我不好,差点叫你一阵风似地撞入贼兵的火堆里去!”

    宝卷一张望前头,顿时怕得埋下了头:“我的天,差点迎面撞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