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解愁来到去尘跟前,盘腿坐在他边上:

    “五郎为何不跟大伙一道念书?”

    去尘凶狠说:“你念你的,我坐我的!如今是尚武年代,可你等女孩儿偏去奉承一百无一能的书呆子!”

    解愁耐心说:“学述能文不能武,五郎能武不能文,都不是完人。他容得下你,你为何就容不下他?”

    去尘不容她替学述说话,立刻站起道:“别再烦我了,如今你都教训起我来了,可见天下真的大变模样了!”

    解愁忧心忡忡说:“五郎,你好歹应承我:千万莫去害他性命!你若害他,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去尘说:“他的性命自有人取了去,不消我动手。”

    解愁攥着他的手道:“这么说,五郎应承奴家了?”

    去尘挣脱出手说:“应承便是了,你少罗唣!”

    其实,他心里说:“我哪还杀得了颜学述,既多长着一双手,便是怪人或神明!”

    此时,学述的另一双手翻雨已经悄然挪到秦基业身边,耳语对他说:

    “大哥好好记取这情诗,一字一句都别弄错,闲暇时教奴家用大唐的文字写下来。”

    “你为何也自称起奴家来了?”秦基业听得有点刺耳,故问道。

    “听这样的诗,喜欢的又是你这样的大哥,”翻雨说,“俺忽然想试用奴家这个娇滴滴的称呼。”

    “小妹,你是女曳落河,这种自称不适合你。”秦基业说时皱着眉头。

    “那你说,”翻雨冷笑说,“适合我的法子是什么,你说?”

    秦基业摇头摆手,示意她别说了,同时表明不清楚适合她的法子是什么。

    “既然大哥要我保持女突厥的本色,”翻雨目光灼然,进一步说,“为什么不带我去僻静处,成全我想干啥就干啥的初心?”

    秦基业心突突跳着,但忽然之间发现众人都在看他和翻雨。他慌乱不堪,便忽然起身,从猪瘦腰际夺来牛角号,呜呜吹起来。

    走了约莫四个时辰,挨近一座不甚高极险峻的山。此时,山路顿然变得陡峭。秦基业说:

    “翻过去便是淮水,过淮水就能一直往东,一处接着一处去约定地点等流水与他的娘亲。”

    众少年兴高采烈,催动马匹上山,不料却遇见十几个痛哭流涕的流民。其实是先听见哭声,后望见人影,都在树荫下坐着。秦基业叫众少年马上暂歇,自己与翻雨、秦娥下马去询问究竟出什么事。

    一个老者手里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告诉秦基业等仍:

    “前头有强人把守关隘,索要南下难民身上携带的钱财。拿得出的便放过关去,拿不出的就不得过去,私自过去的要剜下一块屁股肉。我等原本就是落拓黎民,如今失却故土远走他乡,哪拿得出钱财买他同意。便想从羊肠小道翻过去,不料那里也有强人把守。我孙子惨遭毒手,给割去好大一块肉,血出得多,止不住,快死了!”

    秦基业、翻雨和秦娥心折骨寒,见那少年还在不住滴血,是掺有泥土的血,浓密而粘稠,便立刻叫下全部少年,让猪瘦拿来裹创药。

    稍候,那孩子给洗净了伤口。那伤口巴掌大,深凹下去,是用大块泥土堵着的,泥土与血混合在一块,如今成了黑褐色。虽已裹了药,那少年却因失血过多过久而溘然死去。家人早已哭不出声来,就地掘了个坑草草掩埋了。秦基业一行人默默站着,看着青春少年变成一堆黄土。

    敢斗狠狠抹去泪水道:

    “师傅,这般害民贼,索性杀过去通通砍了脑袋!”

    众少年全都义愤填膺,喊着一个杀字。秦基业先不置可否,又询问那老者:

    “把守关隘的强人约莫有多少?”

    老者老泪纵横,指点道路说:“大一点的关隘叫牡鸡塞,十来个人小一些的山口叫牝鸡关,两个人。但都是不可一世的彪形大汉,不论大塞还是小关,搜刮来的财物堆积如山,剜下的人肉都发臭了。”

    秦基业双眼含泪道:“父老稍候,等我等杀了他们再接你们渡关过隘去!”

    回头喝对众少年道:“通通拿出家伙,杀奔过去!”

    十几匹马沿着蜿蜒山路前行之际,去尘一直偷觑学述,渐渐有了主张。他驰骋到秦基业身旁道:

    “师傅,既有两处关塞,你带秦娥等人打牡鸡塞,我同另一人专攻牝鸡关,装着难民,等来搜刮身子,趁机砍杀了那两个汉子多省事!”

    秦基业觉得有道理,叫众人先停了,把去尘的点子说出来。

    学述说:“办法不错,大关人去得多点,小隘人去得少些。”

    秦基业道:“去尘,谁同你去较为合适?”

    去尘拿眼望学述说:“另一个人嘛,就是这位足智多谋的学述兄吧。”

    晋风当下嗅出他的企图,嚷道:“师傅万不可应承去尘:他嫉贤妒能,想趁这个机会害了学述!叫学述去毫无用处,他又没一丁点武艺在身上!”

    其余人也都说不宜让学述跟着去尘去杀敌,尤其是解愁。学述反倒胸有成竹,笑道:

    “诸位无须担忧。我乐意随去尘兄去走一遭。我虽不会武艺,可忽然之间用刀子捅死个害民贼倒也十拿九稳。”

    秦基业目视一下翻雨,警告学述说:“颜公子,你可是读书人,别是头脑发热了。强人若是无能之辈,气焰也就不会嚣张到如此地步。”

    学述看去尘道:“万一在下有个闪失,去尘兄定会看觑我的,他手中的温侯戟可不是吃素的。”

    晋风哭着扑入他怀里说:“你还不明白杨去尘要害你哩!”

    去尘怒了:“既如此说,颜学述只管原地念他的书!饿了吃吃了念就是了,别再整日慷慨激昂,说江山社稷的大道理!”

    说罢,又以退为进说:“敢斗,你敢与我一同去不?”

    敢斗道:“我与你去!”

    学述毅然决然道:“非我去不可,不然杨去尘等于蒙受不白之冤了,我也脱不了只会说不会动的污名了。此外,若是此番我真吃了大亏,从此决意随师傅习武便是了,不再念书了。没错,如今是乱世,武艺能保家卫国,用处大着呢。”

    秦基业说:“你可要考虑周全了!”

    学述难得生气说:“师傅,我颜学述见那么多叛军都不怕,还怵两个害民贼?!”

    又看着晋风说:“高小姐无须再说啥了,不然我再不与你搭话!”

    晋风不再说,光哭着,而秦基业则抽出鱼肠给给学述,叮嘱道:

    “务必小心,这刀锋利异常。藏在身后,趁强人搜身,刺中其心脏就算完事。”

    双目圆睁,盯去尘道:“你可确保学述万无一失,不然师傅唯你是问!”

    去尘正色说:“师傅只管放心,我的温侯戟保证学述兄好好去好好归。”

    秦基业却摇头说:“持佩刀去,关隘在山上,戴白星上不得上去,你的温侯戟也就没太大的用武之地了,拖累你也没定的。”

    去尘只好答应。

    却说学述藏好短刃,与去尘翻身下马。众少年看学述,非常担忧他的安危。临走,学述居然回头去马鞍边取挂着的囊橐,把那杆大笔那方大砚挂在腰际,说要带去。众人大惑不解。秦基业也问道:

    “小颜书生,你为何要携这两样东西去?多笨多重,于行动有碍呢。”

    学述从容不迫说:“不妨带去,一来可以麻痹强人,二来危急关头也可用笔戳他们眼珠子,以砚砸烂他们的脑袋瓜。”

    秦基业道:“既如此,便带去。”

    晋风哭着送了学述小一段路,目送他俩离去,高叫道:

    “杨去尘,你胆敢害学述,我发誓杀了你,专取你的脑袋当球踢。”

    去尘头都不回说:“晋风小姐过虑了,学述立着去,站着回,你等他归来当你家的赘婿便是了!”

    见两人渐渐去远,秦基业则率众人执着雪亮的家伙摸向牡鸡塞。

    去尘、学述一前一后攀登蜿蜒山路。两边的巉石越来越多,也愈加千奇百怪无一雷同。去尘心里不免有些着慌,便拿眼睃学述,见他嘴上念念有词,似在吟诵诗文,很有些佩服了。可越是佩服他便越是嫉妒他,藏在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未来的相爷,你真一点不怕?”

    学述停住了愣了愣,道:“去尘兄恰才唤我什么?”

    去尘凝视他说:“未来的宰相哩我叫你。”

    学述憨厚笑道:“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是说未来你能当相爷,就像我阿爷现在这样。”

    “未来的事谁说得准,或许转眼我就死了,谈不到未来了。哎呦,到底是百无一能的书生,才走多大一会儿工夫,竟腿脚灌铅了。”

    去尘推学述往上走,趁机寻找他“藏起来”的那双手:

    “死不了的,有我护着呢。此外,你不是有四条胳膊么?”

    “四条胳膊?”学述装糊涂说,“你见过我有四条胳膊?”

    “那天黑夜,我好心好意替你杀毒物,可你的另一对胳膊对我动粗了,弄得我两只手动弹不得。”

    “不可能,你看差了也。”

    “没看差。”去尘说,“证明就是:这次你答应随我上牝鸡关杀敌,是因为你现在这双看得见的手是没学过武艺,可你藏起来的另一双多半武艺出众呢。”

    学述莞尔而笑,摇头道:“古今奇谭,闻所未闻。”

    “好了好了,暂时不说你那对藏起来的武胳膊了。”去尘说,“我看你现在这双文胳膊就能助你功成名就。”

    学述用眼角余光找到侧后方翻雨掩映跟着走的身影,证实了猜想,便应口说:

    “好嘛,我有两对胳膊,一对文,一对武,亏你想得出来。”

    “问你:若是以后你有当宰相的际会,你做还是不做?”学述毫不犹豫道:“若是我有当宰相的能耐,天子也以为相位非我坐不可,我自然是要坐一坐的,或许这就是东晋谢安所说的为苍生而起的初衷吧。”

    去尘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了:

    “果然,你是想做宰相的。不过我父亲还不老,五十都不到,你有的等了。”

    “对啊,差点忘了,如今的宰相正是令尊大人。既如此,敢问去尘兄将来拟做什么人?”

    “我自然也是有雄心壮志的。我是什么人你清楚:亲眼目睹过父亲的赫赫权势,将来当然要超过他。明白告诉你学述兄,杨去尘不仅要当大将军,还要做大宰相,更要叫我的儿子、孙子都做上大将军大宰相!”

    学述哑然失笑道:“如此说来,颜学述没机会做大宰相了,那个上好官位永远归属于你家了。”

    “所以嘛,学述兄直管念书,将来什么官都做得,就是休想与我家的人争做宰相。”

    学述说:“若是小生硬要争着做呢?”

    去尘斩钉截铁道:“那阁下凶多吉少了!”

    “也就是说,为此,去尘兄现在就要除掉我这个潜在对手?”

    去尘不回答,却狠狠点了一下头。

    “那你得问问我的武胳膊答不答应!”学述忽然正色说。

    去尘慌了,连忙道:“不不,现在我与你一块杀敌去,你我是袍泽呢!”

    学述笑了,而后摇头晃脑诵着颜氏家训。

    去尘看着他的侧影,心里翻腾着恐惧:

    “喂,危险临头,你为何只顾着念没用的书?你那对武胳膊到底怎么回事?就因为你有文武两对胳膊,你自视甚高,把自个看成出将入相的旷世奇才?”

    学述并不看他说:“去尘兄既然也想做相爷,现在就不该满足于做一介武夫。古往今来的宰相大都是书呆子出身哩,这个你阿爷应该对你说过不止一回。”

    去尘火了:“你别得意!回头我也念书,发誓超过你,你信也不信!”

    “阁下若肯折节读书,则我为天下人欣慰:未来的杨相爷并非一介莽夫,而是懂得治国方略的大贤呢。”

    蓦然听见山上头传来凄惨无比的哭声,俩少年赶紧藏身岩石并严阵以待。稍顷,几个破衣烂衫的难民跑下来,跌倒爬起爬起跌倒,其中有好几个的屁股都在流血,甚至还有昏死过去的。去尘看着走出岩石道:

    “就快到了!”

    学述跟着出来,咬牙切齿说:“害民贼!”

    两人并不与那几个经过的流民答话,只顾往上走。一个躺地上的男人忽然扯住学述道:

    “切莫上去,免得丢失一块屁股肉,除非携有大笔钱财。”

    学述蹲下抚慰他说:“多谢提醒。好好躺着,不死的话,一会儿就能过山口去。”

    “我俩这就去杀强人,替你们报仇!”去尘明明白白说。

    流民不仅不信,反而重新哭叫着逃下山去。只有那个劝告过学述的还在,又昏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