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前次,叛军将军因在辕门安置过少的守兵而吃了大亏:丢了几十个手下的性命不算,更要紧的是白白送了三十几只既能乐又可吃的公鸡。自那天以来,辕门里外已加派多出几倍的哨卒,还布置了机动的游骑,除按时沿着石堡山察防,还不定时突击巡查,以确保山上没人再敢下来扰袭。

    潜伏已久,学述估摸出叛军游骑绕着石堡山巡查一圈,要花上从一数到两百的时间。所以,秦基业等到游骑的身影刚转到石堡山另一边去便下令敢斗:

    “去吧!尽量且伏且起,赶在游骑回来之前抵达栅栏下头!”

    敢斗领了命,最后望了一眼秦娥。秦娥微笑点头,似在说:“我等着你得胜归来!”

    敢斗钻出草丛,朝两座营垒之间宽达五十来步的间隙奔去,箭一般快。才二十来步距离,便又伏在地上。地上没有草,已为贼兵尽数伐去。把守辕门的贼兵丝毫没察觉,兀自说着女人:

    “这个等攻下山来,自然不成问题,不见那上头起码有一半的女子等着你我打上去光顾其春色?”

    敢斗抓紧机会,又箭一般前行。几番下来,已摸到敌营之间的开阔地。这里同样寸草不长,极其平坦,亏得月亮不时躲入云中才没叫贼兵望见敢斗。就在他跳过鹿角,潜入较大营垒的沟渠之际,游骑转回来了,重新到了巡逻的起始处,较大营垒的辕门口。其中的一个,大约是官长,因为想睡不能睡,不禁怨望山上头说:

    “这山这寨害得老子今夜又不能好好睡上一觉!”

    “待到攻下来,不分男女不辨老幼,通通砍为肉泥才解得心头之恨!”他的手下说。

    秦基业一行人藏身于草丛和石罅里不言不语不挪不动,望眼欲穿看着敢斗所在的沟渠,贼兵的话充耳不闻。稍顷,最为焦心的秦娥蓦然看见敢斗出现在沟渠另一边,已挨近敌营栅栏了。她不由自主指点敢斗所在的位置,于是其他人也都望见敢斗宛如黑蜘蛛一般爬上栏栅,转眼消失在黑夜里。

    成功进入敌营,敢斗先伏地查看四周动静。他听见营帐里满是齁齁的鼻吸声,风扫过,带来难闻的酒臭味。他还听见远处有刁斗橐橐回响着,就是不见有人走动。他赶紧起身,火速朝中央大帐跑去,以便斗鸡带火扑来,那个位置最先烧炸起来,而后波及前后左右。抵达大帐,他撞见一只足以容身的大酒缸,盖子弃在一旁,里头差不多空了。他大喜过望,拿起盖子先跃入酒缸,再盖上盖子。故此,秦基业等人听见咯咯咯的母鸡叫唤声不仅响亮,还带着明显的回音。

    把守辕门的众多贼兵本在似睡非睡中,蓦然听得这划破夜空的声响,纷纷清醒过来:

    “哎哟,这不是母鸡在思春嘛!”

    “不如捉来杀了吃了!”

    “怎么个吃法?举火煮熟,将军大人要追责砍头,生吞活剥又没滋味!”

    “管它呢,先找到藏身地捉来再说!”

    见辕门外两个贼兵拔了营门,协同里头的同伴匆忙找去。秦基业道:

    “可以了!”

    秦娥、去尘等人于是放出半睡半醒的斗鸡来,而猪瘦、羊肥三两下击出火花,点燃它们后头拖着的假羽毛。秦基业刚下令“扔出去”,只听得一阵阵的扑扑声,三十来只懵里懵懂的公鸡便到了距剩下的贼兵只有二十步的处所,一个个竖起耳朵。听见那是母鸡无可辩驳的叫唤声,登时抖擞起精神来。与此同时,辕门里外那些贼兵瞪着当先奔来的一只起火的公鸡,诧异说:

    “见鬼了,可不是原先弄来的汝南公鸡么,为何却带着火转回来了?!”

    正对贼兵冲来的那只斗鸡后头跟着其余同伴。贼兵们躲避不及,给擦着了,一转眼都着火了,于是叫喊着滚在地上扑扑不灭,便哇哇叫着找水,却找不到,于是只好重新在地上打滚。

    敢斗藏身于酒瓮,仍是一只春情勃发的母鸡,嘴中咯咯声送个不停。他并不一味鸣,还将瓮盖抬起,眼睛滴溜溜扫前后左右。他望见正前方有飞火球一般的东西乱撞乱飞,哪里挨着营帐哪里便烧起汹汹然的大火,又从大火里滚出一个又一个带火贼兵来,鬼哭狼嚎,乱成热锅上的蚂蚁。

    差不多这个时候,山上的百姓都铿铿锵锵擂响所有能发声的器物,口中也都风风火火地喊叫道:

    “雷,雷公差,劈得贼兵遍地睡!”

    “郝天师差来不用雨水就能打鸣的雷,杀得贼兵有去无回!”

    “这是无所不能的郝天师沟通雷神借来的大杀器!”

    “杀杀杀,杀个够!”

    敢斗不知不觉跟着一块儿呐喊,全然忘却该撤了。他索性在酒瓮里踩着脚,仿佛配合着上头的气势跳着胡旋舞一般。正在得意之中,那几个从辕门外赶来捉鸡吃的哨卒逃命途中发觉了他,叫道:

    “就是这小子,上回在外头装母鸡骗去二三十只公鸡!这次胆大包天打进军营故伎重演,把上次弄走的公鸡赚回来火烧连营!”

    “可得抓住了活活烧死!”

    敢斗发现危险迫近,便跳出酒瓮,混入四处奔散的贼兵,朝最近的栅栏门奔跑。他穿着贼兵号衣,四周乱哄哄逃命的贼兵又多,那几个追逐他的哨卒很快就迷失了他,只好自顾自逃命而去。

    敢斗跟随身上带火的贼兵奔向栅栏。贼兵有倒地咽气没抵达门前的,有好不容易到得门前却把门引燃的。门燃而不倒,贼兵争先恐后登上去。最终,那门承受不住贼众的分量和火的焚烧,轰然解体。敢斗早就预见到了这点,始终与前头的贼兵保持安全距离现在,门既然不复存在,他便顺利逃到外头。

    但他后头有别的贼兵负火冲出不复存在的辕门,又恰好吹来一阵急风,便把最接近他的贼兵身上的大火烧向他。他一个劲奔跑途中听见身上起了吱吱声,垂头一看,原来是起了烟雾。他以为着火了,当下心里便一沉:

    “不好,水分烧尽,要给活活烧死了!”

    尽快脱离贼兵,到一个无人的处所,仔细一看,并非着火,却是浸湿的棉衣遇火灼烧正冒着水雾。尽管虚惊一场,他却因为这次察看反而摆脱了贼兵,独自一人正挨近石堡山。蓦然,斜后方杀来两个贼兵,正是嚷着捉鸡吃而进入辕门的敌哨。他克服慌乱,说道:

    “二位兄弟跑错方向了,我也是呢!”

    贼兵们却冷笑盯着他道:

    “就是你小子用斗鸡烧了俺们的大营!”

    “好在你也死到临头了!”

    说毕协同一致,挺着和短刀劈来。敢斗奋力闪开,然后绰佩刀迎战。正斗着,一个浑身起火的魁梧贼兵踉跄而过,擦着敢斗轰然倒地。敢斗不仅为他撞倒,还给他沉重的身躯压住下半截而动弹不得。俩贼兵见状大喜,使劲搠来兵器,不料敢斗双膝以下部位在酒瓮残存的酒里泡过,先前在突围时身上的水分给烘干了许多,现在,因为给魁梧的贼兵压住腿部,棉裤里的酒液便给挤压出来而轰然起火,正好吓了俩贼兵一大跳。趁他俩惊骇愣怔,敢斗奋力推开魁梧的贼兵一跃而起,而后砉砉两下砍死了俩贼兵。

    终于前后左右都没有贼兵了,他使劲朝石堡山暗道方向赶,不料脚上的火却越来越大,皮肉正在生生作痛。他顿然慌张,不禁啜泣着说:

    “是啰是啰,俺自身这下也要给烧死了!多半是那些公鸡上了我的当觉得冤屈,合力哭闹着叫阎罗王一并捉我去赴死!也罢,死便死,只可惜再也看不见秦娥了,更不能与她结为白头偕老的夫妇了!”

    他颓然躺倒,刚觉着因为皮肉剧烈疼痛而要昏死过去之际,朦胧看见一个身影不仅扑来了,还用一大捧杂草扫着他腿上腰间的火,不是别人,正是秦娥。他哭叫道:

    “哎哟哟秦娥,你可是听见我的嘀咕声赶来的?!”

    秦娥扑灭火,搀起他道:“看,贼兵营垒全都烧起来了!没烧死的贼兵全部退走了!是你立下了奇功伟绩,计谋是你设的,把计谋付诸行动的也是你!”

    敢斗快活得要死,但觉得真要死了,起码快要昏死过去了。

    “不不不,你别倒下!”秦娥使劲摇晃他说,“你好好看看你的杰作!”

    敢斗给摇晃醒了,迷糊中望见敌营都在燃烧,火不是大了,而是小了,因没什么东西可烧下去了而西北方,有无数的贼兵在退却,大面积的黑暗中带着无数的火点,但火点渐渐在变少,他知道那是贼兵在扑灭着火的人与物刮来的风依旧夹杂山上百姓的鼓噪声:

    “雷,雷公差,劈得贼兵遍地睡!”

    他笑道:“这事终究做成了,甚至比事前预料的还要……精彩!”

    说毕倒在秦娥怀中。秦娥背着他朝石堡山撤离。前头有身影奔来,一宝卷来了,去尘也来了,帮她把敢斗抬进石堡山下那个绝密的洞口。

    敢斗终于醒来,发现下半截给裹了烧伤膏。他不知道自己昏死过去多少时辰,只看见四周到处是人,却没一个百姓,是一路相伴走来的兄妹。

    如此难得的战绩叫所有人都喜不自禁,故而秦基业正凝视敢斗,感慨说:

    “好好,你终于醒来了。你这孩子吧,从前可是纯色十足的纨绔子弟,在长安家里异想天开的玩法多了,却从没像昨晚玩得那般痛快吧?”

    敢斗愣着了,心想:“我刚从阎王哪里给退回来,师傅你不显得高兴倒也罢了,何苦又扯我从前在帝都的不堪事!”

    这么想之际,看见众少年齐刷刷看着秦娥,忽然用腿使劲蹬地,打鼓一般又听见封驭嚷着说:

    “秦娥秦娥别反悔,一诺反悔是耍赖!”

    敢斗喃喃问秦娥:“姑娘答应人家啥了?”

    秦娥含笑不语,到他跟前,众目睽睽之下亲了他一口嘴子,引发众人狂呼乱叫。敢斗愈加糊涂了,怔怔看着秦娥。秦娥将一只手搁他额上说:

    “你昏死大半天了。封驭打赌你没大碍,会醒来的可我呢,亲不自禁担心你一觉睡到老,于是众兄妹要他与我赌你今日醒来不醒来,赌注便是刚才那个嘴子。”

    敢斗乐坏了,喃喃说:“我今日方才体味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

    “贼兵退了,所有人都开心,而功劳主要是你刘金斗的。”学述把住敢斗的手说。

    敢斗却摇头道:“这事是大家伙协力做成的,哪能算在我一个人头上。”

    秦基业正色说:“私下里,我们都知道这功劳主要归在敢斗头上,但在公开场合,这功劳是无所不能的郝天师建立的。”

    众人站起来纷纷说:

    “为什么?!”

    “想必大家都知道:一个能召来雷公雷的道士比一个没法术的道士更能安下四邻八乡百姓的心,叫他们战乱中有了主心骨。”

    学述说:“是的是的,我们是过客,人家是主人。过客走了,安全了,而主人还得在这一带生存下去,所以得有个一呼百应的道士来统筹全局,战胜强敌,重获太平。”

    “战功不战功无所谓,”敢斗豁达说,“杀敌杀得痛快比啥都要强。”

    众少年受到过村民的热情款待,现在闹明白这场大胜的功绩不得不归在天师身上的原因,便重新坐下,不再争辩功劳的归属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