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众小儿刹那间吃了肉,正要带小老鼠去烤着吃,忽然整个南阳城都响起叮咚铿锵的金鼓声来,守在城墙上的军民大喊大叫,说叛军又要攻城。去尘等四人一时间愣了,只见那些个小儿把小老鼠藏在瓦砾底下,而后一人抓几块碎砖,使劲跑着去城墙方向,比小老鼠跑得还快。敢斗跟上,回头对去尘等人说:

    “太好了,正好赶上战事!”

    其余人奔跑中拿出功箭来,而另一手早已执着各自的军器。

    叛军并力一处攻打北门。从女墙往下看,密密麻麻,如同蚁群,最前头的推来云车,一旦一头靠在城墙上便争先恐后大呼小喊攀援上来。去尘等四人是从南门赶来的,绕了半座城池,还没喘息定,便混杂于军民中箭射石砸木顶手推,既要杀贼兵又要推云梯。叛军死伤一批又上冲来一批,势头愈加凶猛云梯倒了几座又搭上几座,羯鼓声声,喊声阵阵。蓦然,底下的叛军也开始射箭,且都是强弓硬弩射出的,上头的军民便倒了一批,还有摔下城去的。因此上,十几个最为凶狠的贼兵趁势从云梯登上城墙,手中的弯刀戳死砍倒无数军民,叫其余军民骇然后退。

    去尘拨开挡道的军民,挥舞温侯戟杀将入去,一转眼戳死一个砍死一个,轻而易举把所有贼兵给吸引住了。他大叫道:

    “你三人赶紧推倒云梯,绝了叛军后援,这些死鬼就交给我统统发送下地去!”

    敢斗等三人好不容易从拥挤一团的军民中突围,操着家伙杀死从去尘那里冲来的几个叛军,健步到得高出城墙一截的云车跟前。敢斗踢下一个刚冒头的叛军,与其余人使劲推云车,却推不动。先期后退的军民见状,抖擞精神赶来。分成两组,一组帮着去尘杀死与之对垒的叛军,另一组帮着敢斗等三人轰隆一声推倒最后一座云车,上面攀着的胡兵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纷纷掉落。渐渐,叛军如雨一般射来的箭矢不见了。

    守方军民放声呐喊,趁机移开己方的死伤者,又扔出叛军的尸首。不多一会儿,叛军又进攻,箭矢重新发来,新的云梯随即也送达城墙前。军民各就各位,从一个又一个人老弱病残手里取得石块和箭矢,要把这两样好东西还给叛军。

    “刘金斗!谢宝卷!封驭!”

    去尘大叫说,“都过来,我有话要说!”

    三人过来,他说:“挽弓当挽强,擒贼当擒王!看见了,下面马上有几个胡人将军!不如专门射杀他们,灭一灭贼众势头如何?!”

    敢斗等三人看了看,以为有机可乘,便叫军民让出垛口,两个一组挽弓射箭。去尘发出一声喊,城下叛军阵地前跨着高头大马的四个偏将便应声倒了,正在奔来的叛军都看见了,惊骇后退,而上头的军民重新呐喊起来。去尘并不听军民的夸赞,要敢斗等人对准敲击羯鼓的胡兵发箭。这一次的偷射也得手了,三个贼兵有两个栽在鼓面上。

    军民的呼叫声中,叛军鸣金退兵,潮水一般涌来的人潮水一般后撤了,转眼间就剩下阳光下漂浮的灰尘了,不多一会儿,同样消失不见了。守城军民团团围住去尘等四人,几乎如同瞻仰皇帝的面容一般。四少年被当作大英雄,面对的是张张笑脸,只只热手。敢斗却叫喊道:

    “不好,过了独眼龙给的时辰了!”

    去尘等人赶紧跟着他钻出人群,沿着高高的台阶下了城墙。后面跟着那十来个破烂小儿,为头的那个说:

    “四位大将军,我等想请你们吃老鼠肉哩!可好吃了!”

    去尘说:“不必了,你等要长成大人,还是自家留着吃吧,都别饿死了。”

    那十来个小儿不再追了,眼巴巴望着去尘等人渐渐远去。

    四人走在通往节度使衙门的官道上,还没平静下来,都还激动着。敢斗发现封驭胳膊受了点伤,正在流血,便对其余人说了。封驭笑着推开他们说:

    “一点皮肉伤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算是为饿死的小美人报了仇了,以后真见她的转世人,也好当面有个交代。”

    敢斗说:“等到她真重新遇见你,定会喜不自禁。”

    四人笑着说着,眉宇顾盼,夹带英气。去尘说: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为惬意的一天,可惜太短暂了。天天都如的话,就是死也甘心了。”

    宝卷说:“这话好虽好,可也有错。我觉得,既然日子过得如此开心,敢死便不算英雄了,敢活方为好汉哩!”

    去尘愣了愣,想了想,说:“这话太对了,我同意!是得好好活下去,多一天好一天。”

    敢斗、封驭也赞同,说:

    “活着到底带劲。”

    “这么多人都死了,何况死得一点没人样。”

    节度使衙门口,独眼龙正率人警戒,见四少年迟到便腾然光火。他甩着马鞭冲上来,朝准四人便是一阵猛抽,喝道:

    “都过了时辰了!去哪了?!曹大人没几多少人扈从,若是叛军攻下城杀过来,你们说如何是好?!”

    封驭的胳膊还在淌血,又被马鞭抽着了伤口,血愈加多了,尽管如此,他说道:

    “我等四人上……”

    其余三人赶紧递眼色给他,要他别说,不值得说。

    封驭便改口说:“我等四人确实该挨马鞭,逛了这么久才回来。”

    独眼龙停了,捧着封驭的胳膊,仔细看了看道:“这是箭伤,给擦到了!怎么,上北门杀敌去了?!”

    四个少年拨浪股一般摇着脑袋,都说:“不不!”“没没!”

    这时节,十来个小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为首的持着一根铁棍,棍端插着剥了皮的小老鼠,道:

    “四位大将军,吃了吧,好吃得很哩!”

    去尘等四人猛然摇脑袋说:

    “不不!”

    “要吃你们自己吃。”

    独眼龙从小儿们望去尘等人的眼神里看出名堂来,于是问为首的小儿道:

    “童子,你等为何叫四个少年为大将军?”

    众小儿顿时七嘴八舌绘声绘色说了去尘等人在北门上的所作所为。独眼龙很高兴,一把抱住封驭,掉泪道:

    “好小子,原来是为这个伤的!大哥得罪你了:不分青红皂白,揍你几鞭子!”

    放开封驭,向其余三人垂下脑袋说:“三位,老哥俺也多有得罪了!”

    去尘等四人什么也不说,光是嘻嘻笑,黝黑的脸漾出一片深红来。

    这时,曹大人与鲁炅出来,说要上城去巡视,然后按照实情拟定当务之急。独眼龙带着去尘等人跟上去,把他们上北门打败叛军又一次强攻的事说了说,毫不掩人之美。两位大人自然对去尘等人的壮举大表赞赏,难免进一步另眼相看。

    城上,众军民趁着叛军歇息间隙搬砖运瓦制弓作矢,只是远远望着两位大人,并不停下手中的活计。两位大人徐徐绕了一圈,最终抵临南门,望着太阳底下一条由北往南流淌的白练似的河水。稍顷,鲁炅吟鞭指那河水道:

    “那便是淯水,由北往南流,直抵襄阳城边。”

    曹大人凝神看了一会儿,并不说什么,然后伸出头去看下头的叛军,道:

    “这里的贼兵要比北门那边少得多,莫非是怕襄阳来的救兵包了自家的饺子?”

    鲁炅说:“曹大人高见。此处的叛军很少攻城,确保城内军民出不去襄阳援兵过不来便算大功告成了。”

    曹大人沉吟片刻,问:“鲁大人,南阳若要是再坚守几月,最缺的是什么?军卒么?”

    鲁炅眉头紧锁说,“并非军卒。城内虽说死了不少人,可还剩下一万多。最为要紧的是粮食,每人都要吃每日都要吃的粮食。”

    曹大人望着城下懒洋洋躺在营地里的贼兵:“既然南阳主要缺的是粮食,我就替你去襄阳走一遭。若回得来,粮食也就有了。”

    鲁炅吃惊道:“大人毕竟是天子差来的天使,这次进入南阳已属万幸,若冒险杀出去再冒险杀回来,又带着粮食,怕是凶多……”

    曹大人笑道:“老奴进得来就出得去,定要从襄阳筹到粮食沿着淯水北上。”

    说到这里,便回头问取尘等人:“随我杀开一条血路,径去襄阳搬军粮回来不?”

    去尘等人喜出望外,异口同声道:“乐意听从大人调遣!”

    曹大人欣喜道:“有这等少年壮士追随我,焉有弄不来吃食的道理!”

    鲁炅担心曹大人,说要差拨给他百来个能征惯战的军汉,又苦口婆心说:

    “这个数目大人就带去吧,不然折了性命,我如何向天子交代?!”

    曹大人摇首道:“着实不必了,老奴多少人来就多少人去。南阳城事关大局,一兵一卒都不许调动,以便关键时起到一锤定音的功效。”

    鲁炅感动坏了:“朝廷有大人这样的大臣,国家有四位少年这样的年轻人,独眼龙这样的百夫长,中兴定然有望!”

    曹大人却拈着稀疏的胡须说:“说起来,老奴的勇气也是日积月累获得的。太上皇从长安西狩到蜀地,我随那时的太子今日的天子跟在他老人家后头。太子爷给长安西边的父老百姓说通了,带着我等几千人马迢迢北上,一路遇见多少险情。起先胆战心惊,后来也就渐渐获得了胆量。”

    说到这里,双眼望着朝东南方向转折的淯水道:“若是老奴记得不错,淯水正往东南方向流去,经过一座叫西州或西鄂的城池。”

    鲁炅道:“不错,正是。曹大人莫非那边有亲属?若有,我叫兵丁潜出城去问讯一下,也好叫曹大人宽心。”

    曹大人却摇头说:“曹某人并没亲眷在那边。想起来,是因为五百多年前柏季长的故事便发生在那里,一则非常有意味的小故事。”

    听说那里曾发生过故事,而且还是一则有意味的故事,四少年便按捺不住打听起来。曹大人缓缓说开道:

    “东汉末年,三国尚未鼎立,某年某月某日,荆州太守刘表率军马攻打西州,杜子绪带领军民死守四门,不叫城池丢失了。城内恰好住着个游学的年轻人,名叫柏季长,说来天生胆小。听得攻守双方打得天昏地暗,此人便在房中扯了条被子兜头盖上。可听着听着,半日也就过去了。他有些习惯了,便大着胆子探出半个脑袋。仅仅过了一个黑夜,他愈加习惯了,便下了榻,侧着身倾听打仗动静。又过了一日,这年轻人到得房舍外,拽住过往的军民,问攻守双方谁输谁赢。军民说来犯之敌很是强大,即便守方赢了,城里军民也得死伤过半。又过了三四日,柏季长胆子一大心头一热,便从守城兵士手中要来一副矛盾,也上城去抵御来犯之敌,结果亲自杀死好几个登城的敌人。可以说老奴也是柏季长,所谓的胆量也是渐渐长起来的,而说来也要感谢安禄山那厮。”

    鲁炅击节赏叹道:“好故事,回头我说与军民听。”

    去尘等四人便是四个柏季长,对此故事更有感触,不禁对视而笑,说:

    “不错,俺四个从前也曾都怕过贼兵,如今则不然了。”

    “杀死过贼兵、逃兵和强人了,当然也就不怕了。”

    “胆子如同胃口给硬生生撑大了,仿佛吃进许多坏人!”

    曹大人说:“四位少年只要不死,今后多半是大唐中兴的栋梁之材。”

    说罢,指点南门下叛军营寨,抖擞精神说:“今晚老奴十人十马,开门出去好好踹一下敌营!”

    去尘等人恨不能立刻跨上战马随这个可敬的老人过关斩将直抵襄阳。曹大人便率四少年下城,说:

    “今晚要喝什么酒吃什么肉,只管说出来。只要敢随老奴去踹敌营,南阳城再没好吃好喝的,鲁大人照样应承下来。”

    回头看鲁炅道:“可是么,鲁大人?”

    鲁炅毫不迟疑说:“各位吃这里的少,拿来给这里的多,说到底还是南阳城划算呢。”

    去尘等四人却说:

    “无须好吃好喝,早一个时辰出发去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