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翻雨气得直哼哼,说:“信不信,俺就要成为你们的师娘了!”

    众少年在秦娥指挥下,将手笼在嘴上,齐声道:“信呢!”

    “既如此,谁都休想悄然给你们师傅说别的女娘,不然俺女曳落河要大开杀戒了!”

    丹歌说:“姐姐莫恼,呆胖子忍不住撩拨你呢,故意逗你玩呢。”

    “可俺翻雨却是谢宝卷的老娘辈,照你们大唐律来说,说话行事本该对我放尊重些,哪能师傅有了女人,还要说给他别的女娘呢?!”

    “天下大乱了,男人战死的多,女人幸存的也多,所以即便翻雨姐姐成为师傅的女人,那也是其中之一。”宝卷觉得气氛还不够活泼,所以接着撩拨翻雨,“其中之二其中之三其中之四,得由师傅的儿女辈,也就是我们这些徒儿时刻替他留意呢!再说了,师傅要么一辈子打光棍,要么一下子娶上十房太太,为风雨飘摇的大唐生下二十来个小秦琼!”

    众少年哄堂大笑,看着翻雨如何反应。

    翻雨真怒了,拔出剑来,要冲着宝卷教训他,却给宝卷和其他人及时拽住说。宝卷既已扫除阴霾的气氛,便求饶道:

    “好了好了,俺的好姐姐,师傅的女人除了秦娥娘亲,那个早已物故的,当然是该你来充任,他人不该侧列呢!”

    翻雨刀子嘴豆腐心,见他说得真切,倒也爽快说:“只除非今后不许再说这类混账话!”

    话说秦基业进入船舱,见不少客人因为外面风大水急,怕着了秋凉,挤挤挨挨呆着。他凑着个汉子坐下,寒暄几句,说道:

    “在下此次去广陵,有一桩小本生意要做,就是不晓得那边如今是好是坏。若是还算太平,就不妨一试若是不怎么太平,便索性弃置了。”

    那客人昏沉沉说:“师傅到底想打探什么?”

    秦基业说道:“在下是在探闻扬州的情势哩,诸如百姓是否还安居乐业,镇守一方的长吏是否趁中原血流漂杵尸骸遍野搜刮他们,尤其是打劫世代在广陵经营珠宝香料的胡商。”

    没想道那汉子说:“小人并非去扬州,自然不晓得那里的情形。”

    还好,有一个去扬州做买卖的小商人过来,对秦基业说:

    “在下便是去广陵的。怎么说呢,那里目下还算太平,不过据说要不了多少日子也要天翻地覆了,多少远道来的胡商看出来了,急着搭船去广州哩。”

    秦基业心头一惊,道:“莫非有啥风吹草动?”

    那客人道:“太守放风声说中原战事多半要波及江淮了,迫切需要操练本地军汉,但军汉若是没钱财使唤,打仗便心不甘情不愿。”

    秦基业道:“如此说来,广陵的胡商要大水没顶了,都要移到广州去了。”

    那客人说道:“估计还能撑个一年半载的。”

    早已识尽人间愁滋味的秦基业心下忧虑道:“不知那家珠宝铺是否仍在,店主人是否也去了广州即便没去广州,是否会因为杨家一门死得净光而拒绝向我支付宝石。”

    而甲板上,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众人此时此刻无不睁大眼睛,望着淮水两岸迥然不同于中原的秀丽景致。都在笑,都在说,说还没抵达真正的江南,江南的风韵就已咄咄逼人袭来了。

    正说着,船傍岸了,从渡口接得另一拨客人,然后顺流东下。新上来的客人都下船舱去了,只有两个穿着蹊跷神情古怪的没跟下去,正向船首走来。一个高瘦汉子头戴黑色幞头,身裹绿色袍子,蓄着飘飘然的长髯,侧着脑袋睨视江景另一个汉子矮胖,身上一袭丝丝缕缕的弊衣,头上倒梳着整齐的髽髻,即头顶两边各有一只髻,宛如牛角一般,缩颈歪脑,模样滑稽。封驭是第一个发现“怪物”的,提醒众人说:

    “看,那两个可不就是俳优,专演滑稽戏的!”

    众人一转首都笑将起来了。去尘嚷道:“说对了,一个叫参军,一个叫苍鹘!”

    那两个俳优索性过来道:“可见几位少年也见过大世面。”

    “是从西京或者东都来的吧?”

    众人不置可否,嚷着要他俩顺手演戏。去尘假装摸着身上说:

    “不就几个钱嘛。俗话说得好:唱得妙,付得早。”

    两人商议一番,便说:“反正也闲着无事,不如与民同乐。”

    众少年于是转身坐下。

    两个俳优人并排站在一道,一敛容,便全然进入角色。矮胖苍鹘仔细端详参军一番道:

    “看模样,先生是举子嘛。”

    参军气宇轩昂道:“如今早不是举子了,去年秋天得中进士,封为状元,天子非常赐颜色,美人异样送秋波!”

    苍鹘故作吃惊,以手叩了扣他瘪瘪然的肚皮道:“先生扯谎,不然这里头不至于空空如也!”

    参军瞪了他一眼:“上知天文,下懂地理,中间晓得儒解道三教!”

    苍鹘讥笑道:“若你肚皮真有货色,我且问你文宣王孔子是什么人?”

    参军应声便道:“自然是女人。”

    苍鹘佯装不解,说:“俺明明听得所有念书先生都说孔子是男人,为何你独独说他老人家是女人?”

    参军一本正经道:“论语说:沽之哉!沽之哉!吾待价者也。若孔圣人不是女人,为何要待嫁在家中呢?”

    众少年哇地一声笑将出来。

    苍鹘摸着脑袋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是小人弄错孔子的性别了?也罢,且问下去。先生,那你说如来佛是男还是女?”

    参军毫不迟疑道:“自然也是女人。”

    苍鹘又目瞪口呆了,稍顷道:“为何连佛祖都成女人了?”

    参军说:“金刚经说:敷作而坐。如来佛若不是女人,为何一定要等夫坐了之后,儿坐了之后,自己才跟着坐?”

    众少年乐得前仰后合了。

    苍鹘又摸着脑袋了,说:“原来那佛祖一向就是个女人呢,可惜我如今才晓得。我再问你,道教的祖师爷太上老君又是什么人?”

    参军敲着他的脑袋道:“那更是个女人了!”

    苍鹘扑翻着眼珠子,震惊得无以名状,问:“为何老子也成了女子?!”

    参军再度引经据典:“道德经说: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若太上老君不是个女人,他何必要为有娠而烦恼呢?”

    这下,众少年笑得翻滚在一道了。

    苍鹘咋舌道:“我的爹,我的娘,原来太上老君也是个妇人啊!”

    众少年无不起身拍掌,一声声叫好。

    但两个俳优忽然变得忧伤了,闭上眼滴下泪,颤抖着伸出手来了。众少年便一个个收敛住笑容,面面厮觑。秦基业走来,正在抚掌,同时目视猪瘦、羊肥。他俩便拿出十几个铜钱,排给俩俳优。铜钱由参军收好了,道:

    “多谢先生与众少年捧场。只是这段子许久不演了,未免生疏了。”

    秦基业说:“敢问两位也是从北边来的?”

    苍鹘作揖道:“一直在长安谋生,后来战乱了,只得仓皇逃离帝都,九死一生才到得这条船上,有幸得遇先生与众少年。”

    说毕,与同伴下船舱去,再不言语。

    秦基业感叹一番,又对众少年说:

    “参军戏师傅走南闯北也算见得多了,这么好的却一向不多见。”

    秦娥道:“一准是路上吃了许多苦,看那瘦的,都成骨崖崖的皮包骨了。”

    宝卷起劲说:“便是那胖子,胖得也不怎么对头,一身浮肉,虚肿着哪像我,虽有些肥,却是实打实的肉哩。”

    说了,还竖起胳膊狠狠用了把力。

    众人笑了,一笑便又想起恰才看的段子,又乐不可支了。

    敢斗却转到秦基业边上,道:

    “师傅探听到广陵虚实了?”

    秦基业看着他道:“哦,这个事情自然瞒不过你。”

    敢斗眨眼笑道:“不去广陵,师傅没必要走这条水道。”

    秦基业点头,却改而对其他人说:

    “孩子们,既然这一带还算太平,师傅不仅带你们去广陵等流水,还要在那儿盘桓几日,也好洗一洗身上的征尘,吃些好吃的,睡几日好觉。”

    众少年喜出望外,都欢呼雀跃起来了。

    众少年光顾着开心,猜不到秦基业去广陵的真正目的。即便是去尘,也不知道秦基业去广陵是兑现父亲杨国忠当初许诺给他的报酬。他跟解愁搂在一块,冲着汩汩滔滔的淮水叫喊道:

    “广陵,我来也,带着我的美娇娘一睹你的风采!倒要看看究竟是你风姿绰约,还是她容貌出众!”

    解愁扫了一眼四周,提醒说:“我与几位姐姐都是郎君装束哩,不可叫人看出底细来!”

    去尘立刻吐下舌头说:“对不住,是我得意忘形了。”

    进得天下闻名的广陵城,众少年先随秦基业去逆旅,藏好众多隐秘的兵器。

    接着,一行人全体去人来人往的街面东逛西游,除了见识繁华街市,还看了不少有名的景致,更是尝了不少出名的菜肴。

    要不了几日,即是中秋之夜,也是秦基业与流水约定在后土祠碰面的八月望日。此时此刻,阔狭不一的大街小巷有了过节的气氛。秦基业看了又看,便有了稳住众少年独自去拿兑现物的计策,心想:“对对,为了掩人耳目,可以众少年在逆旅学着做江南人喜食的团圆饼,而我带去尘和闺女去取金珠宝贝。”

    黄昏时分,秦基业带众人返回客栈。经再三询问,他找到一个会做团圆饼的客栈小厮,将去少年住的大屋,说:

    “今日玩了大半天,够痛快了,趁早随着这个小儿做一做江南人尤其喜欢的团圆饼吧。”

    那小厮说了说团圆饼的形状、配料与吃法。

    秦基业问猪瘦、羊肥道:“从前可曾做过?”

    两个黑昆仑说:

    “倒几番听说过,但不曾试着做过。”

    “主要是杨去尘的那个爹说团圆饼是江南蛮子吃的小玩意,大宰相不吃也罢。今日到了扬州,能学做团圆饼倒是意外之喜。”

    其余少年也都跃跃欲试,问那小厮道:“这就做可好?”

    “你手头可有现成的作料么?”秦基业让猪瘦给那小厮一些铜子,由他去弄作料来。

    等众少年闹闹腾腾随那小厮做开了,秦基业起身说:

    “好好,都有些明白了。都别出去,好好呆在客栈里,毕竟是人生地疏的地方。不过师傅有个多年不见的挚友要拜访。”

    大模大样对秦娥说:“闺女,你可与阿爷同去。”

    秦娥以为父亲要带她去祭扫娘亲的坟墓,便撇下同伴说:

    “别都做完了,好歹留一些作料与我回来做。”

    丹歌早被秦基业认作闺女了,也被秦娥视为姐姐了,而同时敢斗也与秦娥结成了一对子,本也要跟着去的,却不敢打搅秦基业父女俩,互相对视一眼,估摸两人此去自有道理。丹歌悄悄说:

    “妹妹说过她娘便是在这广陵撒手人寰的。”

    敢斗也暗暗道:“我也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