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永王与亲信臣下,那个叫浑珲的国相自然不承想草中打伏着俩少年,还在说话:

    “这个宫城若是恢复起来,要花几多钱,需要多少时?”

    浑珲算了算说:“得不计其数的钱,好在江南还算富庶,不怕敛不到钱。工时用上个上万人马,至多半年大王就可以入住了。”

    永王说:“此地甚好,可见六朝帝王相中此地是有极有眼力的。”

    浑珲嗫嚅道:“只……只怕不怎么吉利。”

    “有话直说,”永王皱眉说,“无须吞吞吐吐。”

    “殿下饱读史书,谙熟掌故,总还记得梁武帝给侯景饿死在此地,陈后主与俩贵妃藏身在这里的深井里也给韩擒虎取出押去长安吧?”

    永王不再往前走了,忽然登上秦娥、敢斗去过的高处,张望四处说:

    “照你这般说,长安也不是个吉利之地了,西汉在那里灭亡了,隋朝在那里覆国了,我大唐高祖神尧皇帝为何还要定都在那里?”

    浑珲只好诚惶诚恐说:“大王说得在理,微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在愚昧可笑!”

    渐渐,敢斗、秦娥听不见俩人的说话声,便小心翼翼拨开草。原来去远了,但废墟四处,仍有甲士守望,唬得一只禽兽都不见了。又过了好一会儿,马蹄声得得远去,俩人站起来,依旧等起流水来。敢斗有些疑惑说:

    “永王封地和王宫不都在江陵?为何不知餍足,要在金陵再建一座王宫?纵是圣人钟爱的幼弟,承蒙特许,但朝廷正与叛军斗个你死我活,到处都须用钱,建宫殿的钱剩下来,官军也好吃得饱穿得暖,打仗更有底气!”

    秦娥也想不通,只好勉强说:“人家是龙子龙孙,想干吗就干吗。”

    敢斗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中原若给叛军夺了去,看永王建了新宫殿,尚能悠闲住着享受太平气象不!”

    “好了,我不是永王,”秦娥恼怒说,“你有疑惑问他去,趁人家还没走远。”

    敢斗装作要去的样子,果然出去了。但秦娥没有追他,也没有叫他,反倒是他自家,在外头不多久,便担心秦娥了,重新回来,说:

    “算了,不去问了,问了回来不见你,太不值当了。”

    秦娥大笑,投入他怀抱,与作了许久的嘴子……

    天色昏黄了,流水又没抵临。但野兽悄然回来了,胆小的见了人就多躲,胆大的则攻击人,尤其是受惊不小的野猪。为了保护秦娥,敢斗不得不杀了一头中等大小的,用木棍穿了与秦娥扛回去。

    秦基业等人等的是流水,但最终等到的是台城的野猪,虽未免失望,但也算有了小小的补偿。猪瘦、羊肥和其余少年忙着开剥野猪,秦娥、敢斗便把在台城的奇遇说与秦基业和翻雨听。说完,敢斗把回来路上想到的疑问说出来:

    “台城是六朝皇宫所在地,永王即便为了长期驻守,要建王宫,也应另择他地,不然不符合其藩王身份。”

    秦基业沉吟好一会儿,最终说:“永王殿下在台城营建皇城宫城,或许更是当下圣人的意思:若是中原战局持续吃紧,朝廷实在抵挡不住安史凶焰,不得不效法晋室南迁,提前复建台城宫室,朝廷和百官到了金陵,则都有了立足之地,那时便好徐徐图谋北上恢复大计。”

    敢斗、秦娥给说开窍了:

    “师傅说的是。”

    “记得当时殿下和近臣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大唐如何如何,战局怎样怎样,原来是在为国家着想。”

    秦基业打趣翻雨说:“你最近忙着抄读兵法,不妨说说目前了解到的永王其人其事。”

    “王子还是丑些好,不然整副心思都用在女色上头,女人吃苦不算,还要连累国家跟着遭殃。”翻雨说,“这位殿下奇丑无比,不更得把精力投在大唐再造上,以好报答今上搂着他当自家孩儿一般的深情厚谊?”

    秦基业点头说:“甚有道理。只是台城最近去不得了,只好派人在通往台城路途上接着等到流水,那孩子真的也该到了嘛!”

    此后若干天,秦基业差人去台城外围等流水。去的人都没带回流水来,但带回消息,说不让去的台城远远看着总不见有人的样子,看来即便复建皇宫,起码最近的将来也不会动工。秦基业想了想,忽然笑了。众人不解,要他说说何以如此反应。秦基业没让少年们先说,反让翻雨试着说说看。翻雨脸上没有大唐军事析事建言时故意表现的故弄玄虚,直捷说:

    “反过来说明中原局势还能支撑下去,今上暂无驻跸江南的可能。”

    见曾经的胡姬把原委说得这么简单又如此在理,众少年也就抚掌叫好了。秦娥甚至说:

    “到底是俺娘亲,不然哪能一言中的!”

    翻雨高兴坏了,使劲搂着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岁的秦娥,轻声说:

    “好姑娘,你我的事那就这么着吧:人前是母女,人后是姊妹。”

    秦娥愈加欣悦,频频点头。

    秦基业趁热打铁说:“既然中原尚好江南稳固,就须操持男婚女嫁的大事了。”

    众少年顿然欢笑,等着他进一步往下说。“

    你等之间的美事师傅一路上看在眼里想在心头。如今好了,都在江南了,这事就由师傅替你们做主了。若是都还乐意嫁娶心上人,可点一下头,男的点,女的也点,都无须羞赧。”

    敢斗、秦娥,去尘、解愁,学述、晋风都点头了,无一例外。但秦基业和翻雨只看到宝卷看着丹歌点了头,而丹歌着别过脑袋去,一声不吭一头不点。

    那三对都看见了,幸福的神情顿然不见。此外,封驭心里难过,轻声埋怨敢斗说:

    “可见你在南阳城说的都是鬼话,我人到江南了,哪见过有长着那对美丽眼睛的女孩儿!”

    敢斗却打死说:“莫焦躁,再等她一等,迟早会遇见的。我在南阳城说的不是鬼话,是有一个女娃儿替她活在这人间世了。”

    封驭见他如此坚决,便叹息说:“好吧,既然等了,就再等等吧。”

    翻雨一直留神鱼二、元宝和猪瘦、羊肥,见四人沉默寡言若有所失,便说:

    “你四个也都是好男儿,渐若是新近有中意的姑娘,可告与我知晓,我与你们的师傅一并操办你们的好事。”

    鱼二、元宝说:

    “我俩怨自家没福气,至今都碰上一对好心好颜的姐妹。”

    “我俩如今是兄弟了,约好娶一对姊妹的。”

    众人都笑了,说一定能如愿以偿的。

    猪瘦、羊肥说:

    “我俩平日有空闲,也常去附近村子走走看看,趁机认得些姑娘家,可惜至今没遇见可意的。”

    “若是遇见了,自然央求师傅替我们下聘书去。”

    “这个当然,师傅替你们做主,卖了马的钱还有不少。此外手头还有其他钱。加起来不算少了,足以在江南好好过下去。”

    当下秦基业、翻雨便叫其余人都散了,惟独留下去尘、解愁和宝卷、丹歌,说:

    “师傅留你四人下来为了说要紧话若不说,往后万一遇见麻烦,你等是要怪罪师傅不曾有言在先的。”

    去尘急切说:“师傅有话便说嘛,卖啥关子!”

    秦基业便道:“我大唐的臣民大致分了三等:第一等是官人,第二等是良人,第三等是贱人。所谓官人,泛指一切做官之人,不论官职是高是卑良人特指编户之民,有独立的营生,交税与国家至于贱人,便是官人家或良人家的奴婢了。”

    宝卷急躁嚷道:“我的好师傅,你还不曾老,唠唠叨叨说这些无用的东西作甚!快点说别的,比如问问丹歌姑娘恰才为啥不点头同意,现在又为何答应随我留下来听师傅吩咐事儿!”

    秦基业接着说道:“师傅说这个有大缘故哩:按大唐律令,官人娶贱人,流放二千里之外二年良人娶贱人,流放二千里之外一年。”

    四人都惊呆了。

    去尘怒道:“有这等混账律令么?!”

    宝卷道:“哪个定的,看俺不砍他狗头!”

    秦基业说:“不管怎么说,去尘,宝卷,你俩是官家的孩子,若是有胆量娶解愁、丹歌,师傅依旧替你们做主。”

    去尘笑道:“若是没安史之乱,我杨去尘确是官人,定然没胆量娶解愁。可如今不同了,我家是天下人的仇家,我自家是货真价实的贱人,只怕解愁不肯嫁与我呢,并非我没胆量娶她!”

    随即自家反倒笑了:“不过她怕是不能不嫁俺了,肚里有俺的娃子了嘛。你说呢,解愁?”

    解愁淌着泪,执去尘的手说:“不嫁你我嫁谁,你倒说与我听听。”

    秦基业说:“好了,去尘和解愁没什么可说的了,宝卷,师傅听你说呢。”

    宝卷呵呵笑了一会儿,说:“天下大乱就是纲纪败坏,官人不官人,良人不良人,贱人不贱人,即便我娶了丹歌犯了大唐律条,可谁来流放我去二千里之外?”

    秦基业说:“如今朝廷和官府忙着剿灭安史叛军,无暇顾及流放不流放的事,可哪天大唐重又太平了,官府追究起来,你怎生是好?”

    宝卷还没回答,翻雨说道:“谢王孙先别回答师傅问话,待我问过丹歌。”

    便当众问丹歌:

    “妹妹,你先前在长安的遭遇不说也罢,这是我等众人无不知晓的。我要问你的是:恰才师傅问若是同意嫁给心上人,便点一下头,可你没点。”

    丹歌说:“我没点。”

    “可后来师傅要你和宝卷留下来说事儿,你却留下了。”翻雨说。

    “我留下了。”

    “却是为何?”翻雨问道,“为何你前后表现得不一样?”

    “谢宝卷不是我心上人,所以我没点头。”丹歌毫不含糊说,“可他又是后来有所更新的人,我若是不嫁他,便永世不会嫁人了,所以我留下了。”

    宝卷执着丹歌的手道:“好了好了,你说的我都没听见。”

    说罢,对秦基业说:“师傅,我现在执着丹歌的手,就把你当官府,说与官府听心里话:丹歌原本是良人家的闺女,是我谢宝卷作恶,跟家中小厮弄成苍头掠了她,害得她的爹娘至今生死未卜。所以官府一定要治我良人娶贱人之罪,不如先治我掠夺良人之罪。”

    丹歌想起不堪承受的往事,顿然啜泣。

    宝卷接着说:“姑娘莫哭,我谢宝卷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若乐意嫁与我为妻,我便发誓一辈子不畜姬妾,以你为惟一。”

    丹歌说:“我留下便是乐意的意思。”

    秦基业笑呵呵道:“这样,师傅就没话要说了。散去吧,师傅和你们的师娘要着手操办你们的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