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说起来,这个伪皇帝广采民间美女入宫,也是秦娥、丹歌、解愁三个女孩儿无意中触发的。

    那日秦基业率众少年在金陵最靠水边码头的驰道上迎候他,三个美貌而欢快的女孩儿把花瓣撒向永王的车乘时恰好为他看见。当时朱轮华毂停了停,珠帘宝帏撩了撩,为的是就近再看一眼她们。看毕,虽然下令继续前行,但永王一路上浩叹不止,自撰的四言诗脱口而出,颇有汉魏风骨:

    芬芳若许,人生几何?有美三人,扬我心絮!

    浑珲就在他边上,先前也曾望见秦娥、丹歌、解愁的绰约风姿,眼下一听这诗,便转动一对老鼠眼珠子,说:

    “殿下一进入这金陵城便是圣上了,若不赶紧繁衍出许多龙子龙孙来,这天下终是他人的!”

    这话正好撞着执意要称帝的永王心坎上,当下便说:“说得是,只可惜孤边上没那三个美好的小娘子,只能偶尔看上一眼,解解眼馋。”

    “这有何难!老臣想好了:殿下一旦成为圣上,不妨下诏广采民间美女,顺便一并纳入方才看见的有美三人。”

    那贼王笑道:“卿甚了事,甚慰孤心!”

    浑珲明白了,便叫停了车,下去吩咐羽林军中的一个得力军官乔装打扮成石头城的草民,摸清那三个美人的住处,以便尽快纳括进大内。

    如今,“有美三人”秦娥、丹歌、解愁已给纳括进檀城了,但因为程序没有完备,伪皇帝这几夜还上不得手。他有些困了,便由那小黄门掌着灯,起身去后宫另寻出火之人。

    今晚侍寝的将是最为钟爱的妃子,唤做精妃。唤作精妃,是因此妃身子既白皙又透明,犹如水精一般。

    其实,精妃来之前,曾有另一个妃子为永王所宠爱,但一次在欢愉中她因兴奋得无法无天,竟说他是天底下长得最为怪异的王侯,结果给他活活掐死。

    过后不久,便来了如今这个精妃。人家把他当亲亲的夫君看,从未觉得他有多丑陋。前些天,精妃由于来身上的,故此不便侍寝,他只好找了个尚有几分姿色的宫女,出了一通无名业火。今日精妃身上好不容易干净了,伪皇帝听得太监报说,喜不自禁。

    到得精妃屋子,却没有她的踪影,只见烛火荧煌,薰香升腾,偌大的屋子到处是重帏叠幔。他便叫唤:

    “精妃,你人呢,为何不见?”

    稍顷,仍不见应答,便道:“躲起来了?莫非因为朕广采民间美人,心下已自恼了么?”

    精妃还是没一点动静,不知躲哪去了。伪皇帝笑了笑,滚倒在凤榻上:

    “如今朕是天子了,自然要照着天子的规矩来行事。换句话说,即便朕不要那些美人,天下臣民也不会答应。不过爱妃尽管放心,朕念你敬朕爱朕这几年,决然不会委屈你的。就是说,不论新来的美人有多么美貌多么年幼,皇后的位置总是你的。你是母议天下的正宫娘娘哩。”

    说毕,咯咯笑了,又道:“你再不出来接驾,朕就要将皇后的宝座让与其他美人了,到那时,爱妃可莫要追悔死了。”

    精妃终于吭声了,虽还见不着人:

    “殿下稍等,贱妾就好。”

    “你在作甚,为何磨蹭着不来见朕?”

    “贱妾在化妆,要漂漂亮亮伺候殿下。”

    伪皇帝感慨说:“精妃到底是精妃,外头是水精做的,里头也是水精做的,通体透明。皇后你不做,却由谁做?不过你叫错朕了:朕现而今是皇帝了,该叫陛下了,殿下于礼不符嘛。”

    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她出来,不由得有些恼火了,便跳下凤榻,呵斥道:“精妃,今日你究竟怎么了,竟敢如此戏弄朕!”

    精妃终于从帏幔后出来,一步步走得很慢,且尽量不发出声响来。伪皇帝还是听见了,一转身便死死搂住她,但忽然又推开她,大惊失色道:

    “精妃,你为何化了半边妆?!”

    精妃虽美若天仙,却像伪皇帝说的那样刚,就化了半面妆:以小而翘的鼻子为中线,左边大红,涂有许多胭脂之类的东西右边却一无所有,白皙而透亮。

    伪皇帝自以为明白她这么化妆的缘故了,便死死掐住她的脖项道:“你是讥刺朕左眼看不见,才这么留着半张面孔不化妆的么!”

    精妃啜泣道:“是,殿下,贱妾是故意这么做的。”

    伪皇帝气得浑身颤抖,哗地拔出佩剑来:“你为何要这般做?!”

    精妃扬起细而长的脖项道:“贱妾并非讥刺殿下目力只剩了一半,而是讥刺殿下智力所剩无几了。”

    “你给朕好好说明白了!”

    “殿下称帝是极不明智的,贱妾料到此举必定引来杀身之祸,故此……”

    伪皇帝把剑勒在她脖项上,吼道:“引来杀身之祸的是你自家!你……你本来是可以做朕的皇后的!”

    精妃泪如雨下,喃喃道:“贱妾与其日后死于他人之手,不如今日死于殿下之手。夫君,你看见了,贱妾今日化了大红妆,那是……血!”

    伪皇帝手上的剑抖得厉害,泪流满面道:“爱妃,朕不能不当皇帝!往日,朕每次去长安拜见父皇,朕那些皇兄皇弟皇姐皇妹无不暗地里嘲笑朕长得丑!从那时起,朕便立志要作天子:只有当了天子,就没人敢肆意侮辱朕了!只有当了天子,朕就能惩处那些哂笑朕的所谓兄妹了!”

    “可殿下终归是殿下,永远成不了陛下。”

    伪皇帝大哭着原地一转身,精妃脖项便喷血如注,接着眼睛往上一翻,身子便扑通一声后倒了。见如此,伪皇帝扔了剑,扑在凤榻上擂着被褥吼道:

    “女人……女人居然没一个是好的!没一个好的!来人,快来,福儿!”

    那个叫福儿的小黄门战兢兢赶到,跪伏于地。伪皇帝抹去泪水道:

    “弄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好生安葬了。”

    福儿便独自背起精妃尸身,不甚费力弄了出去。接着来了几个老太监,擦掉地上榻上的血迹。再稍后,福儿回来了,替伪皇帝更衣时问道:

    “今夜由谁侍寝陛下?”

    伪皇帝黯然说道:“就朕自家一个人睡吧。过几日就好了,天天有人陪着睡了。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一日一个,一辈子都睡不过来哩。这檀城够大的了,将作大匠已拟了一个草图,不几个月就有许多屋子出现,全都住着朕的美人,成千上万,个个都比精妃美千万倍!”

    福儿连连点头,躬身退却。

    檀城的确够大,但屋子偏少,只能在空地上搭了两座吐谷浑人、突厥人住的那种大帐,每座容纳百多个给掳来的美女,其中便有秦娥、丹歌和解愁。

    不幸的女孩儿有睡得着的,也有睡不着的,有醒着啜泣叫娘的,也有梦中喊爹的。

    要脱逃,根本不可能:外头有大量“羽林军”把守并巡视。

    秦娥等三人做不成新娘了,且各自的郎君生死未卜,因此与跟前黑压压一片的难姐难妹同呼吸共命运。不同的是,三人从北走到南,经历过艰难困苦短兵相接的场面,心肠早变硬了,所以,目下只是双眼噙满泪水,却没哭天抢地,算是泣,不叫哭。

    秦娥率先拭去泪水,对丹歌、解愁说:

    “是啊,够不幸的:本来今晚,你我三人是要与亲亲的小丈夫同枕共眠,做成娇滴滴的新嫁娘的!”

    “解愁妹妹更是不幸,”丹歌搂着解愁说,“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都免不了给贼王劫掠。”

    又问秦娥道:“要不干脆告诉贼王的人解愁妹妹现状如何?”

    秦娥摇头:“不能,以免贼王出于忌妒,或者强行做掉胎儿,或者报复解愁妹妹!”

    丹歌猛抽一口冷气说:“是啊是啊,这我没想到!”

    解愁说:“娃子是否保得下来倒在其次。我担心去尘他们已丧命贼王之手,你我即便活着,往后的日子怎生过下去!”

    秦娥紧紧搂定她道:“妹妹莫要胡思乱想:永王若是要害他们性命,一早就害了,何苦同时掳掠他们。”

    丹歌说:“这话有道理呢解愁妹妹!”

    解愁点头说:“只要他们能活下去便好。只是我们姐妹再不能与他们兄弟结成良缘了:好色的永王岂会轻易放过我们!”

    丹歌道:“说起来,咱们三人身上也有些武艺了,不如找个空子,夺了贼兵的军器杀将出去!”

    秦娥眼看外头一番,摇首轻声说:“若是师傅和敢斗他们没给贼王捉住,你我不怕突不出去。”

    解愁也道:“你我突出去不打紧,就怕永王杀师傅与去尘他们,那时你我活着等于死了。”

    丹歌说:“是我性急了。”

    后来秦娥说:“我倒有个妙计,就看敢不敢了!”丹歌、解愁说:

    “没我俩不敢的。”

    “这么多的苦难都过来了,没啥敢不敢的。”

    “我且问你俩:永王称帝,朝廷调不调兵来打他?”

    解愁说:“还用问。”

    “若是南北打了起来,吃苦受罪的却是何人?”

    丹歌愤慨说:“不用说,是百姓!瞧,永王刚称帝,这么多女孩儿就给掳来了!”

    秦娥说:“所以我觉得:要脱身不光是我三人脱身,也不光是师傅和敢斗他们脱身要脱身就须全数脱身,我们三人,师傅和敢斗他们,这些无辜的女孩儿们也要同时脱身。更要紧的是,不能让景物如画的江左和忠厚的江南百姓再度遭遇侯景之乱!”

    丹歌、解愁说:

    “你就说吧!”

    “我俩下刀子雨都不怕哩!”

    秦娥便凑着两人的耳朵,如此这般说了说。

    两人大喜道:“此计甚妙!”

    秦娥道:“明日设法引得永王注意,若是成功选中皇后、妃子,依计行事就容易多了。”

    后来,解愁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问道:

    “秦娥姐姐,那日你与敢斗看见的丑男子可真是永王其人?”

    秦娥轻蔑说:“是他!”

    丹歌笑道:“说说究竟有多丑。”

    秦娥道:“好丑好丑的一个丑汉子!真是癞吃天鹅肉,一只天鹅还不够,居然要吃这许多!”

    解愁轻声叫道:“老天,若是他挨近我的身来,我一口吐出来,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