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不消一个时辰,伪皇帝喝得烂醉如泥,稀里糊涂里把秦娥、丹歌和解愁恨到痛入骨髓的地步。但最后,他又变得有些清醒了,冷笑着自说自话:

    “对,你等三人取笑朕,朕就杀了你等三人的心上人!就留下叫封驭的长安王孙给朕的采菱公主当驸马做粉侯!”

    想到这里,登时喝道:“福儿!”福儿转眼又到,身上脸上的血迹都还没擦去,跪身啜泣道:

    “陛下可还要酒吃?!”

    “下令羽林军作速捉拿三个从长安来的王孙,但放过封驭,不必多此一举!”

    福儿饶了一顿拳脚相加,于是暗自庆幸,半佝着身子逃去。

    经过好几日的单独拘押,去尘、敢斗、宝卷都不成样子了:身形消瘦,精神不振。即便都要做驸马爷了,伪皇帝提供的又是美味佳肴,但三人整日为心上人而担惊受怕,又得不到她们的确切消息,加上封驭如今不在一处关了,因“采菱公主”的关照,给带走住别的地方,消息方面就更为闭塞了。除了担心各自的心上人,三人还要担心被伪皇帝的“公主”强行纳为驸马,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灾难。

    眼下,三人正在各自屋里躺着想各自的心事。三扇门忽然同时开了,凶神恶煞的羽林兵捉出他们,绑了推走。三人总算又看见彼此了,敢斗道:

    “此等架势怕不是去当驸马爷的,多半要给砍头了哩。”

    去尘笑道:“没了解愁,砍掉头颅也要胜似做丑公主的驸马哩。”

    宝卷道:“我探听到了,相中我的万安公主着实万般丑陋哩!”

    说了,用牙齿牵住因打仗而毁了容的羽林兵头目的衣衫说:“砍头不要紧,就是别让俺去当丑公主的驸马!”

    羽林兵头目说:“圣人召见你三人,当不当驸马,砍不砍脑袋,由圣人说了算,不由我说了算。”

    敢斗听得他这般口吻,心想:“此人说话颇多怨怼,或许能争取过来当内应呢。”

    于是搭讪问道:“将军哪里人氏,可曾娶妻生子?”

    “小的从军年份虽长,但至今仍是兵弁,万万当不起将军两字。”

    敢斗心里暗笑:“好嘛,轻易试出怨望来了!有戏有戏!甚好甚好!”

    待要进一步与之搭讪,那人却不再言语,油盐不进了。

    三人到得宫里,伪皇帝醺醺然打量着他们,神智一清醒便心明眼亮,不禁私下喝彩道:

    “多出众的三位少年!若是我长得如同其中之一,宁可不当天子的儿子了,不当永王了,不当更新帝了!”

    可转念一想,又对自家说:“不不不,还是当更新帝好!在我们中土大唐只要当了天子,就能随意生杀予夺臣民!对对对,索性砍了这三个少年的脑袋,一颗送秦娥,一颗送丹歌,一颗送解愁,叫她三人后悔莫及,从此不敢再取笑朕了!”

    去尘等三人还是头一遭面对所谓的天子,却没想到竟是如此丑陋的一个伪“皇帝”,但不敢笑,只好站等他究竟要做什么。

    见伪皇帝的独眼死样样望着自家,敢斗总觉得要说些什么,便字斟句酌道:

    “陛下或许好久没去过长安了,思念得紧,故此唤我几个来陪着说说长安的事?”

    宝卷趁势说:“可惜我等离长安也有一年半载了,说的也是从前长安的事了,怕圣人听得不耐烦哩。”

    去尘说:“不过那时的长安也是现在的长安。长安总是长安,总给叫做帝都或帝京,千百年来由一个帝王说了算,故而没啥变化不变化的。若有变化,也将是大变化,比方说是堂上生荆棘故宫多兔鼠的变化,不见得比金陵倾覆荒废的石头城好多少哩。”

    伪皇帝被三少年说得稀里糊涂了,一个劲拨着脑袋,狂躁道:

    “不说长安!长安朕总有一天要收复的!一旦收复,照旧当京城!今日朕要你三个来,是要听听你们是否想秦娥、丹歌和解愁!”

    三人便沉默不语,斟酌较为合适的回话。

    伪皇帝咬牙冷笑道:“总不至于不一点不想吧?”

    去尘率先说:“陛下抓我三人来之际,我三人正要与她们成亲。解愁是我的心上人,秦娥是敢斗喜欢的,丹歌是宝卷没齿不忘的。”

    伪皇帝听得顶呱呱的长安话,忽然转变话题说:

    “朕一眼就看出你们都出生于长安好人家,难怪说话口气也与一般人家出来的子嗣不一样,可说说你三人的身世,家中阿爷是否做得一官半职?”

    去尘说:“陛下过奖了,我乃长安人家出身,从小倒也见过世面,但……”

    敢斗惟恐去尘说着说着便泄漏自家是杨国忠少子,便替代他说:

    “这个秦去尘也只是商人之子,又是家中独子,故此逃难到了江南,以便为阿爷留得一分血脉。”

    伪皇帝瞪着敢斗道:“那么你呢,王孙?”

    去尘替他说:“这位刘公子的爹是开药材铺的,家中颇有几个钱。”

    伪皇帝摇头说:“显而易见,你等都瞒着朕什么,好在朕没兴趣探听你等虚实了,这就叫人推出去一一砍了脑袋,一颗送秦娥,一颗送解愁,一颗送丹歌!”

    宝卷笑道:“好啊,不过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伪皇帝捧着脑袋说:“这么一来,秦娥她们只好死心踏地服侍朕了!”

    三少年互相看了一眼,凭伪皇帝的话,晓得秦娥、丹歌和解愁至今还完好无损,当下便暂时放下心来。

    伪皇帝到底也不是寻常人,一眼看穿了他三人的心思,道:

    “三个美人的身子早就由着朕随意摆布了,只是她三人老念着你三人,这是朕决不能容忍的!来人哪!”

    去尘等三人吃了一惊,但随即镇静下来,当着伪皇帝的面搂作一团,借以永诀。刀斧手一拥而上,正待押走三人,哭泣声远远来了,近近到了。

    原来是相中去尘的“和煦公主”、相中敢斗的“淘乐公主”和相中宝卷的“万安公主”不知从哪儿探知三个长安少年要给“父皇”处斩,便不顾一切赶来搭救。

    三个“公主”见心上人已给推到空地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哭着嚷着,舞拳弄腿,打退刀斧手,把各自的“驸马”紧紧搂在胸口,哭喊道:

    “父皇说好由我们挑你们来做女婿的!”

    “好不容易挑中了,可父皇倒要一刀杀了!这是出尔反尔,失信于天下!”

    “失信于天下,如何做得了真命天子!”

    脸上给抓破的刀斧手不敢再度上来冒犯疯疯癫癫的三个“公主”,只好叫人去请示伪皇帝怎么办。伪皇帝从未见过自家的这三个闺女如此疯狂过,不禁骇然了,不敢执意叫刀斧手砍了三个少年。

    去尘不乐意被丑得惊心动魄的“和煦公主”搂在壮阔的胸前,所以不停挣扎。

    “淘乐公主”其实还不错,叮嘱敢斗道:

    “郎君,我这是为你的性命好,并非一心一意揩你的油呢。”

    敢斗明白她的好心了,听任她搂着。他还忙里偷闲,用眼神示意去尘为了活下去,叫丑得够可以的“和煦公主”搂着也不碍事。

    去尘看了看敢斗,又望了望宝卷,见他心安理得由着“万安公主”搂着,便也就随大流,听任“和煦公主”死死地搂着自家。

    这就感动坏了三个“公主”。“和煦公主”发狠道:

    “父皇非要杀了去尘公子,索性连我也一同杀了!”

    “淘乐公主”发誓说:“父皇索性连我也一同砍了拉倒!原本不认得你刘公子倒也罢了,可既已认得,便不能从此没有你在我身边了呢!”

    “万安公主”发愿说:“至于我,不想再当啥公主了,只愿从此与胖王孙同生共死:他活我活,他死我死!”

    伪皇帝早到了外头,见女儿一通闹,听女儿一通说,头脑早弄得晕乎了,便使劲捂着耳朵道:

    “反了,真正反了!你三人是朕的女儿,今日为何胳膊肘往外拐,帮不相干的少年说话?!”

    “和煦公主”道:“父皇不也想要身边的美人个个对你好么,为何就不许我三人对自家的驸马好?!”

    伪皇帝哭笑不得说:“驸马!驸马!都没成亲哩,居然恬不知耻,叫不相干的少年为驸马,可见是儿不教父之过的缘故!”说了,便跑向刀斧手,抽了两把屠刀,抡着要去砍去尘等三人。

    三个“公主”蓦然骇怕了,但还是下意识搂着各自的“驸马”。危急关头,敢斗最为机灵,有意要再烧一把火,便推开“淘乐公主”道:

    “公主不必再护着俺了,俺刘金斗生死关头得一知己足矣,不想害得公主随俺丢了性命!”

    “淘乐公主”感动坏了,哇哇哭着,愈加把敢斗搂成自家身子的一部分了。

    面对伪皇帝高举的屠刀,边哭边说:“闺女哀恳父皇使点力,将俺俩的脑袋一同砍下!这样闺女的脑袋和刘王孙的脑袋定然要吐出最后的话语!”

    “是啥话语?!”伪皇帝喝问道。

    “谢主隆恩哩!”“淘乐公主”大笑着说。

    伪皇帝瞠目结舌片刻,便舍弃他俩,要去砍去尘。“和煦公主”仿效“淘乐公主”,笑道:

    “父皇的刀一落下来,我就与去尘公子上了天做神仙夫妻去了,可见陛下心底里还是万分疼爱女儿的!”

    伪皇帝又愣住了,稍顷,张牙舞爪扑向宝卷。“万安公主”因宝卷块头大,脑袋高出她自己的一大截,便使劲跳将起来,把他的脑袋拉向自家胸膛,随后与伪皇帝你来我往,自始至终以自己的后背对着弄影的屠刀,哭着说:

    “父皇不如搠女儿一个透心亮,女儿的心穿了,谢宝卷的头也破了,给父皇杀得痛快,可不好么?!”

    伪皇帝筋疲力尽扔了屠刀,喘息好一会儿,喃喃说:“这些长安少年不是寻常人,朕三言两语便问出来了,一眼半睛便看出来了。留着性命,日后多半要造反,岂会对你三人好?不如杀了干净,免得日后滋事!”

    三个“公主”听得他这般说,便又是哭又是叫。伪皇帝退回到墙边,手托着腮帮子思忖许久,忽然下令刀斧手道:

    “通通杀了,三个长安少年并朕的三个不孝之女,就当朕不曾养育过她们!”

    脸面给三个“公主”抓破的刀斧手有了公报私仇的机会,便凶巴巴冲将上来。伪皇帝在一旁叫着说:

    “一旦砍了这几个少年和朕的三个公主,一并去砍了秦娥、丹歌和解愁,那样的美人朕不睡也罢!”

    敢斗登时怒气冲冲对两个同伴说:

    “千万不能叫他害了秦娥等三人的性命!”

    宝卷也说:“豁出去,拼将一死!”

    去尘见情势危机,双手一搭一放,使劲转着“和煦公主”水桶般的粗腰,致使她稀里糊涂转向伪皇帝,把他撞了个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