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珲哪见过恁么怒发冲冠的猛汉子,早吓得老脸煞白了。稍后,他颤巍巍道:

    “国舅赶紧放手!老夫好心好意来探你,劝你趁着年华尚未未老去尽情享受帝室赐与的荣华富贵!”

    秦基业便掷他于地,喝道:“我秦基业不想追随伪朝廷,更不想日后给真命天子捉住砍了脑袋瓜儿!”

    稍顷,伪宰相的真亲兵赶来了,眼看要对秦基业动粗。浑珲起身,整顿衣裳后道:

    “瞎了你等的狗眼了么?!这人不比常人,却是圣上的国舅爷哩!国舅爷一口气养得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圣上一口气要得他三个似玉如花的闺女,三个之中不日要出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哩!”

    一听这言语,那些长有虎狼之躯的亲兵便唯唯诺诺退到墙跟前,默默监控现场。同样因为这一番话语,秦基业却愈加怒了,正待扑上去扼碎伪宰相的鸡脖项,那些亲兵便及时挡住他,其余人便架着老主人出去了,后出的人推秦基业于地上,轰地关上铁门,哗地挂上铜锁。秦基业奋然站起,朝铁门拳打脚踢,咆哮如雷道:

    “浑珲,你要永王还我孩儿来!”

    稍顷,那牢头在外头颤着音劝道:“国舅爷这下闯下大祸了,圣上怎么饶恕你,相爷如何便宜你!”

    秦基业自冲撞了伪皇帝派来的伪宰相,自以为必死无疑。但翌日,却给转移到新的关押地,给软禁在檀城边缘一座大宅子里,确切说,是其中一间有着众多书籍的屋子里。

    这就出乎他的意料了,可他觉着自家仍要死,整日后悔莫及,心下想道:

    “我早就发誓不在乎大唐的兴亡了。永王说起来也是龙子龙孙,别人当得皇帝,他也当得皇帝,碍不着我的手脚。如今是俺坏了事,自家死了倒不打紧,就是秦娥等闺女、敢斗等小子从此看不见了,是坏是好、是死是活都一概与俺无干系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唉呀,俺若是还能活下去,保定不再斥责永王了。要不放个软,先活着再设法逃出去?是呢是呢,别的都不要紧,是我与孩儿的性命要紧!”

    拘禁他的人同时也是伺候他的人,以那个牢头为主。这天一早,那牢头又来了:

    “国舅爷今日想吃些啥酒菜?”

    不见回答,又问:“秦国舅,天凉了,陛下惟恐你冻着哩,说说,可要生火不。”

    不见回答,又说:“若要看书,尽管吩咐。对了,陛下的将作大匠在修葺一座老宅子时,意外在夹壁里发现许多刘宋朝的古抄本,天文地理书算等等无所不包哩。陛下说是檀道济或他的家人当年在遭难前藏下的。”

    秦基业本想一概拒绝,可冷静一想,决定先保住性命为好,便吩咐道:

    “吃的喝的就算了,饱了就麻烦你持一些抄本来与我解闷。”

    “国舅爷稍等,抄本稍后便送来与你看!”

    说是稍等,其实等了许久。酉牌鼓点敲响,天差不多黑了,那门便开了,牢头开口道:“来了,书来了!”

    秦基业一望,那些几百年前的抄本不是由牢头捧来的,另有两个人,手掬得满满的,只是还没举火,故而面容黑魆魆看不清。他便动怒道:

    “牢头,不点火,我如何看书,你说!”

    牢头不胜惶恐道:“点火!点火要快!”

    便吩咐下去。

    稍顷,另一个牢头进入来,持一支烛火,点燃秦基业屋中用青铜做成竹子状的油灯。趁着有光线,秦基业打量几眼那两人手上捧着的书,道:

    “搁案子上。这么多,准沉哩。”

    那俩人谢过他,把发着霉味的古书搁在沉檀做的书案上。秦基业刚要看,见俩人仍不走,便道:

    “书我自看,无须陪读。”

    那牢头却道:“国舅有所不知,陛下吩咐国舅可看古书,可须得有人陪着,免得……”

    秦基业心里烦恼,刚要驱赶那俩捧来古书的小吏,却见是一老一少,老的不认得,少得居然就是熊耳山辛苦寻了八年钢针,然后又为众人等了好几个地点的流水!当下他便目瞪口呆了,心想道:

    “我与孩儿一路等他携带娘亲来碰面,他倒好,到了石头城,台城废墟却不肯去,反倒成了伪皇帝的小吏!”

    流水一点不露意外见了熟人的惊讶神情,面不改色道:

    “国舅放心,你看你的书,我两个一边呆着,自然一言不发哩。”

    秦基业有些明白了,转念想道:“这个流水向来是个精细少年,今日来必有大缘故!”

    便改了念头,对那牢头道:“好吧,陪着便陪着。”

    那牢头一听,便笑道:“如此便好。”出去关上门去了。

    听得那牢头的脚步远了,流水便抑制不住激动,道:

    “师傅,俺与学述他几人日夜……”

    秦基业赶紧以手制止他,然后到门边,等了等,望了望,听了听,确定没有人看见听见,方才回来道:

    “其他事你先搁下,拣说要紧的!先说说:翻雨他们是否人员齐整,一个没丢没伤没死?”

    “都好好的,师傅放心!”

    秦基业有马上泪涌成泉的感觉:“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不光她一个,宦叔做成功货殖,赶回来了,海船便是我等众人的避难所”流水说,“此外,我娘亲柳七娘也在某村落租屋暂居,与鱼二、元宝的浑家纺绩养猪种蔬,宦叔又时常过去帮衬,免得给人发现其中有异常。”

    “好嘛,添丁加口了。”秦基业欣慰不已,“好了,说正事吧:你来必有缘故。”

    流水便指着另一个官吏装扮的人道:“这位官爷便是扬州采访使李成式大人的亲信部属!”

    说毕,自觉去门前守望外头。

    那汉子三十几岁,有着一张清癯的书生脸,但举手投足,透着股勃郁郁的英豪之气。他自报家门道:

    “在下乃扬州采访使李成式大人属下,现任判官评事裴茂是也。”

    “太好了,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日了!”

    “在下近些日子正与李大人等人为永王的倒行逆施而发愁,恰好灵音法师带着这个少年来见李大人。这少年说了你与几个即将结成夫妇的男女少年为贼王掠走一事。在下与李大人当下便估摸到那贼王是冲女色那么做的,便有了剪灭贼王的计策了。也是巧,在下的一个同乡现为贼王书库官吏,在下从他那儿打听到许多事:贼王果然将先生的三个女孩儿册封为贵妃,而将那些男孩儿许给他自家的几个郡主了。自然,那同乡也说了先生在此地的一些事,如何坚贞不屈,等等。前几日,在下便与先生的佳少年,也就是这位流水混入檀城来了,苦于没缘故挨近先生。幸好先生今日提出要看古抄本,那同乡便差在下与流水捧书来见先生。”

    秦基业道:“这下可好了!江北可有大举动?!”

    裴茂报说与秦基业官军聚集在瓜步洲伊娄埭一带的事,继而又道:

    “外头有人马了,只是贼王内里没个接应之人。本官如此以为:若是先生肯稍微放软一些,贼王必定重用先生如此,先生与自家的少年一接洽,就能里应外合,一举消除朝廷的这一心腹之患!实不敢相瞒:新天子着实担忧他的这个贼弟了即便是太上皇,也下令贼王尽快回还蜀地,可贼王自以为天下半壁的人马钱粮尽在己手,一概不听!”

    秦基业道:“这么一来,贼王愈加是个伪皇帝了!”

    “不错,已坐实反叛罪名。”

    “内里应外合较为稳妥。”秦基业说,“小人这几日正后悔前此不该斥责贼王派来示恩的浑珲哩!”

    裴茂道:“先生只消动脑筋,便能叫贼王以为你回心转意了哩。”

    秦基业道:“这个自然容易,可小人的条件是:官军尽快渡江打来,不然小人的那几个孩儿就要遭殃了!”

    裴茂发愁道:“渡江自然是要渡江的,只是扬州的人马多挪去中原参战了,或堵防于淮水一线。现江北岸瓜步州一带只有三千官军,若要渡江来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幸好在下已从流水口中获悉先生文武双全。那么,照先生看,官军人少,贼兵势众,如何才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秦基业并不谦逊,道:“记得从长安一路走来,小人曾多次说与俺手下徒儿听这么个道理:有难关,则必有破难关的妙计。”

    沉吟之后道:“大人的人马是少了些,可只要计策对头,做法妥当,仍有可为之处。”

    裴茂道:“愿闻其详!”

    秦基业便说道:“一是通过兵临城下的危局说服贼王手下的忠义之士趁早反正。二是叫吴郡一带的官军佯装北上,吸引去大贼王的大部分人马。三是江北之军多设疑兵,以少充多,叫贼王的剩余军汉见了不胜惶恐,进而土崩瓦解,弃置贼王而去,待到那时,俺与俺的少年在里头一起事,从小长在深宫大院长大的贼王便大势去了也!”

    裴茂不禁大喜道:“先生不愧是胡国公后人!好好,在下尽快回去,把今日与先生见面的事禀报给李大人!同时在下也希望先生尽快放软下来,叫贼王尽快重用先生,以便先生在里头举事!”

    秦基业道:“小人用心,大人放心!”

    但裴茂仍不放心,催问道:“先生若已有以少胜多的玄妙之门,最好叫在下听了感到踏实!”

    秦基业摇了摇头,说暂时还没有万全之策。尽管如此,他不禁当即思量起来,想起那日宝卷错看敌情的景象来,便豁然开朗道:

    “有了!”

    便一五一十说与裴茂听了。

    裴茂全然放心,道:“先生有这等经天纬地之才,还惧他贼王能扰乱江左几日!”

    秦基业道:“其实,这计策是小人从小人带来的谢宝卷身上学得的,目下,谢宝卷与心上人丹歌隔绝好多日了,听说贼王的丑闺女正缠着他紧哩!”

    裴茂宽慰他道:“稍等几日,你的孩儿便都得救了。”

    秦基业道:“不,小人的徒儿自有本事在身,无须他人解救,倒能解救他人哩。”

    裴茂道:“如此则更好了。对了,依先生看,几时举事方有十分胜算?”

    “一旦时机成熟,小人自说与大人听。”

    裴茂道:“在下就要假托回老家探望病危的父亲离开檀城了,流水仍在书库做事,先生可告与他另有他人将先生的举事日期捎带与我。”

    说到这里,便接替流水守望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