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前头是货舱,是海船最大的地儿,堆满了东西,是宦布补充来的物资。剩下边角,还要拴系马匹,味儿相当不好闻,还四处漏风,难怪没人肯来与心爱的女娘幽会。但秦基业又纳闷了:为何敢斗、学述却在四周摸索上下查验,与官军和胡人搜查金乃惜和宝物下落时做得一样。他顿然明白所谓的争吵却是为何,便轻声说:

    “白搭,白费劲,白诬陷人。”

    学述抹着汗水过来嘀咕道:“我也这么说,可他坚信不疑。虽说所有人都在那边屋子议论我与他的起争执,这边没人看见我等,但查验一无所获,该结束了。”

    秦基业问他:“是他的主意,你给他说服了?”

    学述笑着摇头:“起先没答应,后来为他说服了,但事实证明他没想对头。”

    “好了敢斗,快快过来,别给宦大叔看见生气,从此不跟随我们了。”

    敢斗这才过来,同样抹着汗水,非常尴尬说:“是俺想错了,可一点不后悔:但凡产生疑点,总得力图消除掉吧,不然才是对他人的不敬。”

    “说说你的疑点从何而来。”秦基业道。

    敢斗摇头,愈加沮丧,嘀咕道:“我对学述兄说过了,师傅问他就是问我。”

    学述说:“师傅别怨我协助他多此一举,我有我的判断。起先真的不信,后来以为既然刘金斗如此坚信不疑,不妨照他说的试试看。现在证明真是多此一举。”

    秦基业没打断学述难得出现的啰嗦叙述,他发现在学述说话之际,敢斗一直观察他,于是心里说:

    “奇怪,我这个女婿今日究竟是怀疑宦布有名堂,还是怀疑学述有疑点。”

    对自己说完,对学述道:“敢斗一定说与你听为何宦布有可能是掳掠金乃惜和他财宝的元凶。”

    “他说师傅师娘外出之际,就是他和秦娥、我与晋风外出暗中保护师傅师娘之际,恰好也是宦大叔外出补充物资之际。”

    “除了这个,”敢斗补充说,“我以为宦大叔过于忠心耿耿与不计得失了。还有:此人是老江湖,虽交结的人极多,但据我观察,真正走在明处的也就那么几个水手,老张头,小骈枝,等等一点没见有其他陌生面孔。”

    “好吧,就算你这么怀疑是对的,”秦基业苦笑说,“可你说宦叔会把金乃惜藏哪?官军查过了,胡人验过了,你还有多此一举的必要?”

    “我吧,就是觉得东西在船上,人也在船上。”

    秦基业笑着起身:“那你接着查。索性弄个天翻地覆,让宦叔发现了离开我们而去!”

    学述说:“师傅,得怨我,没我答应,刘兄是不会这么执念的。”

    秦基业便让学述走了,留下敢斗,转了个地儿,一直看着他:

    “那么,怀疑颜学述你又是怎么说的?为何一块儿验证有没有疑点?来个一箭双雕?”

    “这人说是颜杲卿子孙、颜真卿侄孙,可谁都没看见过,谁都无法证明,”敢斗给师傅岳父驳了所抱有的双重怀疑,没了定力,垂头喃喃说,“再说此人曾经此地无银三百两,说去尘或许不是杨国忠之子。当时我震惊:只有本身是冒牌货的人才会怀疑别人是冒牌货呢!”

    “好了好了,不怪你,甚至还得夸赞你,”秦基业爱怜摸了一把他的头,“可明摆着你错了:一是宦布没可能组织那样大规模的掳掠行动,二是颜学述冒牌别人还有侥幸的可能,但夸说自家是两位老英雄的后人则太过冒险了。”

    敢斗点头说:“看来是的,小婿这是成惊弓之鸟了,啥人都不信,啥怀疑都要捕风捉影,得臆想病了。”

    “最近你太累了,太吃苦了,几次三番遭遇难以解脱的危险,难怪这样。”

    敢斗索性不说话,埋头好一阵,才有离开的意思,但转眼又轻声说:

    “还是颇有些疑点,既有宦大叔的,也有学述兄的!”

    “得说有道理的话,否则师傅当你放屁。”

    “学述这么有想法有学识的一个人,这次为何会轻易同意我的执念,帮我查找宦布藏匿的东西?显然是:他见我如此怀疑宦布,唯恐不答应我一同怀疑宦布,他本身的嫌疑就要在我眼里暴露出来。好了师傅,你先别说我放屁,我还没说完呢!你看,下头发生这么大的纠纷,上头的人不可能听不见吧,可你看,宦叔没下来,相当克制。却是莫名其妙的克制,欲盖弥彰的做戏!”

    “放屁!”秦基业毫不含糊说了上到梯子上,而敢斗则在下头说:

    “师傅可以不信,小婿照旧存疑。”

    秦基业在梯子上待了好一会儿方才上去。现在,他确然了:正如敢斗预料的一样,宦布应该听到下面发生争执了,作为一个参与进这个群体的人,至少应该对此说几句,不然少不了刻意回避的嫌疑。

    “至于我,既然听了敢斗的疑问,本身对宦布也有所怀疑了,那么就应在宦布跟前说上几句有意无意的话,免得对方对我有所怀疑。但这并不意味着秦基业对宦布有所怀疑。不,这个一点谈不上,甚至没一点可能。”

    他即将要说的话是为了做成要做的事:让这位忠心耿耿的船主安心待下去,一方面帮助众人,另一方面也帮自家:给他本人一个家。

    下去之前江面还一片清晰,现在则呈现混混沌沌的景象,即便宦布其人,直到三五步距离内方才看得清。

    “怎么,我女婿一怀疑上宦布,这人就混沌不清了?”

    “秦老弟不用担心,”宦布的声音迎着他说,“虽然江面迷雾重重,好在宽阔得很,这个时节又没人冒险行船,故而打着灯笼找岸边临时停靠还是有把握的。”

    “好好,有你在,小弟没啥不放心的。”

    正说着,老张头、小骈枝弄来好几盏过年节才用的红灯笼,分别分挂船头船尾和两舷。秦基业帮宦布掌舵,说:

    “歇会子去吧。”

    说了才发现说错了,赶紧又道:“哦不,这个时候太危险了,缺你可不成。”

    “老弟给小辈的争执弄昏了头脑了吧。”宦布轻描淡写说,证明他听见下头的动静了。

    “你我都是打这个岁数过来的,”秦基业笑着说,“有些事你我看开了,可少年子不一样,才开始嘛,自然要争执。”

    “承认刘王孙是你女婿了?”

    “心里认可了,但嘴上不这么说。”秦基业道,“对了,你觉得那个给永王搅了的婚事有重办的必要?”

    “要看各人怎么看了。”

    “那个嘛,我闺女不肯,敢斗说明明成婚了,为何不肯,所以今日把怒气撒在学述身上了。”

    “颜公子是个非礼勿动的好少年,”宦布赞许说,“给他和高姑娘补办婚礼他自家提出的,换了别的王孙,急吼吼要求做鸳鸯了,哪还想得到这个流程。”

    “是的是的,毕竟是儒学世家出来的公子。”秦基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道:

    “好了,设法引诱他说出他知道下头发生的事儿了,这就说明女婿说持的怀疑纯属放屁。”

    此时,前方的航道重新清晰起来,宦布如释重负说:

    “好了,足以一直驶去大海了!”

    接着告诉秦基业,这个季节北方冷南方热,所以这大江之上难免雾气蒸腾,刚才因碰巧海风吹来,雾气腾散开了。

    翌日一早,去尘还在昏睡,愈加好了:伤口消肿一半,也不再流腥臭的浓液了倒是解愁,醒来过一次,发现去尘愈加好转了,便又重新睡过去,至今不肯醒来,仿佛去尘的伤好转了,而她的伤必须恶化,不然她好转了,而去尘又恶化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秦娥反驳有这个感觉的丹歌,“杨去尘有救了,担惊受怕的解愁妹妹如释重负,自然要睡上一整日,好好将息疲累不堪的身子,况且她本身也有伤嘛。”

    如此一说,最近总是以关爱解愁来解脱自家烦恼的丹歌就开了,说:“大概真的要出家了,不然总忧心忡忡,杞人忧天。”

    秦娥搂抱她,笑着说:“答应我别出家,永远与俺做好姐妹!”

    丹歌苦笑,不置一词。

    秦基业看皇舆图,看着看着便打瞌睡,但还下意识捏住拓本。拓本给风吹得噼啪作响,随时会给吹去似的。

    宦布正全身掌舵,无暇顾及。

    敢斗追秦娥上来,正问她隐秘事儿,而秦娥嗔怪说:

    “就知道这个,别的在你那里算得了啥?告诉你不成就是不成,你我还不是少年夫妻,万无非礼圆房的可能!”

    敢斗刚想回嘴几句,忽然看见皇舆图从秦基业手上飞将出来,便伸手扑去,正好抓着。接下来,秦娥帮宦布掌舵,敢斗则在秦基业边上翻看皇舆图。别的少年感受到上头的好阳光,一个个钻处舱房上来。两个黑昆仑索性把干胡饼和热江水搬来,柳七娘又加了张几案,铺了坐垫,待他人坐下,把半张干胡饼拿去给宦布。秦娥见她来了,让出位置。柳七娘感激她,笑了笑:

    “宦大哥吃饼,奴暂时把着这舵可好?”

    敢斗看得沉迷,嘴上念念有词:

    “胡豆洲,胡豆洲,胡豆之洲。”

    秦娥因方才严厉训斥过他,现在听他念叨“胡豆洲”,有些骇然,问他:

    “怎么了嘛?原本好端端的,一转眼竟说起胡话来了。啥胡豆?又是啥粥?胡豆粥?可俺并不曾胡乱喂给你吃胡豆粥哩。”

    更多人上来盘坐。学述瞅着看敢斗和他手上的皇舆图,然后不自觉看了一眼宦布,见他吃着胡饼也有意无意看着自己,便转移目光说:

    “敢斗,怎么了?莫不是昨晚我俩小吵一场致使你心性失了常?”

    敢斗只顾笑,遐想着久远发生过的好事,懒得回答他人的问话。

    “得了刘金斗,别得了便宜卖乖!”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宝卷愤然拍着他肩膀说,“再怎么说,你与心上人终成眷属九不离十了不像我,原本还有个美人儿喜欢,而今那人却视我无物了。”

    秦基业给众人的说话声弄醒来,又几次耳闻胡豆洲,便起身到敢斗边上。敢斗起身说:

    “师傅,我在图上看到胡豆洲了。这图真好,真周详。以前听我爹说起胡豆洲,以为是小到地图装不了的弹丸之地小,可这图上居然有!”

    秦基业在敢斗指点下找到那个位置,问:“胡豆是寻常之物,这胡豆洲为何你念叨了这许多遍?”

    “这是个可以做大买卖的地儿。”敢斗沉醉着说,“我家阿爷说当年他到过那里,把将军大人的赐金用来买海盐,运去广陵发了大财,转而又入手广陵的药材,驮去长安发了第二茬大财,以后就再没贫困不堪过。”

    听得与少年人无关的话题,那些官宦人家出来的公子姐儿本能排斥鄙薄。封驭鼻哼哼说:

    “啥毛病啊,看到豆就想到盐,吃到盐就想到钱,到底是商人之子,不顺便捞点钱,都觉得自家不是人了。”

    “男儿得多想想打仗的事儿,”晋风说,“现在不是承平时节。”

    宝卷冷笑:“得了刘金斗,等你挣得大钱,让秦娥姑娘欣然为你宽衣解带,则她早变成秦娥姑姑了!”

    话音刚落,脸上挨了秦娥一巴掌。甚至学述也情不自禁说:

    “与其做商人,不如做文人,以科举之途获取朝廷俸禄常例封妻荫子,这总比做买卖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