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为了防止骚乱,宝卷索性站得高高的,张弓搭箭,声言:

    “谁若是不怕死,尽管来抢来夺好了!”

    岸上的流民笑了也怕了,说不会的,不值当,过了这艘船,还有别的船来,真的不值当搭上性命。尽管如此,别的少年,男的女的,也都拿出弓箭来。对此,秦基业没有制止,只是说:

    “没有我的号令,万不可擅射!别忘了,这许多人冲来一用力,这海船就轻易就给推翻了,你我给江水吞没了!”

    虽说僧多粥少,秦基业还是勉力择出十几个土人流民来,指定今天就与之交易至于其他人,以后还有机会。他特地说:

    “既然有利可图,俺自然乐意一月之间跑个三五趟。”

    不是随便说说的,是发自内心所的,虽然也是权宜之计,以防止其余人众弄不到亟须的物资而埋怨发怒,影响交易顺利进行。

    但选择是无效的,交易进行不了了:蓦然间,海滩深处的苇丛后头腾起满天的烂泥来,紧接着,岸边土人流民鬼哭狼嚎,抓起自家的东西,潮水一般撤走了。几乎一瞬间而已,秦基业一行人再也看不见方确曾存在过的胡豆洲洲民了,充满眼帘的却是三五十匹战马和三五十个挥舞弯月刀的战士。少年们虽一路杀了不少贼兵、逃兵、强人,但从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的胡人持着这么多的胡刀。见身边的少年拿出兵器,蹲身伏地准备砍胡人的马足,船上守望的宝卷等人也将弓拉足,眼看要射箭,秦基业赶紧呼喊道:

    “先不忙交战,弄清人家的来意再说!”

    他这么说了,翻雨从他身后出来,摘去幞头,露出棕褐色的长发,然后将手中的双剑叠加,做成半月形,微笑道:

    “突厥阿史德美娜大唐流民翻雨敢问各位里头也有姓阿史德的突厥汉子不?”

    秦基业见当先冲来的一匹高头大马眼看就要撞到翻雨,赶紧上前挡住她,不料那马虽停了,但他自家脖项上挨着冰凉的弯刀,心想:

    “这下完了!”

    但随即听见翻雨高叫道:“各位见过我大唐的丈夫秦基业!没他一路悉心照拂,阿史德美娜今日无缘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秦基业接着看见一张几乎给胡须覆盖的脸下头露出黑红的咽喉和洁白的牙齿,又听见巨大的男人笑声,随即感到脖子上的弯刀也在抖动。他用眼睛余光看见翻雨的双剑已经转向,对准年岁难辨国别不明的虬须汉,便赶紧问道:

    “好汉若是前来剪径,尽管拿出船上的东西好了若是谋财一并害命,则你自家和手下也要折损不少。不满你说,船上的射手百发百中,水中的少年见谁杀谁!”

    “倒也不怕你这般说,大不了你死我亡!”虬须汉大笑说,“不过我叫阿史德图利,更不是剪径来的。说到底,我主要是商人,同时也是我主的仆人。”

    秦基业听得他这么说,略微放下心来。

    接着,翻雨问他道:“那本家大哥今日却是为何如此,小妹倒要请教。”

    虬须汉喝了一声,那马便后退了,秦基业脖子上的弯刀也不见了。

    紧张的气氛一消解,对方便把来意说了出来:勒马冲来,并非针对大唐客人,而是驱赶流民土人,为了把大唐客人的交易对象圈定为自家既然经过这个胡豆洲,这洲的保护人,祈之祷之百灵百验的侯王不能不拜最后一条,大唐客人的海船得检查一番,因本洲生聚的胡人刚接获广陵同族发来的羽书,说曾与波斯胡金乃惜做过买卖的秦基业有可能劫走金乃惜和他的全部财富,要最后一遭查验:在这个绝对独立的胡豆洲开验全部货物,看看有没有失踪的人与物。

    “若是这么说,则最后一项倒是头一等的大事。”秦基业说,“不过在下有言在先,船上货物,广陵官府和胡人各查过一遍了,今日再查也是白查。”

    “决不白查,”虬须汉说,“顺便看看客人带来了啥货色,一一查明了,也好发付价值相当的土产,无非干胡豆与海盐。”

    说到这里,仔细端详翻雨,补充了一句:“对了,俺这里还有从不跟一般人交易的阿芙蓉,是本地种植的阿芙蓉,品种上好,出药纯粹。”

    秦基业吃惊不小,这才顿然明白老袍泽敢斗之父刘韬光来过这个偏僻的沙洲之后,忽然进身为富冠大唐的大财主了。

    秦基业只让虬须汉带着两个手下上船,自己也上去作陪。人家一边查东西,流水一边在边上打听一个大家都闹不明白的问题:昨日发生的金乃惜人和物都给劫掠的大事,为何相隔不近的胡豆洲胡人这么快就知道了,莫非有千里马顺风舟赶在这海船之前抵达这里了。虬须汉说:

    “没错,胡人的千里马顺风舟是波斯产的孔雀,一会儿请少年们下去看个周详。对你们大唐臣民来说,再漂亮不过的孔雀略等于凤凰,是皇帝最喜欢的宝贝,比如现在拿去给他看,他就说好了好了,既然凤凰都现身了,那么安史之兵就快覆灭了。”

    众少年高兴坏了,说完了事儿一定去看看他所说凤凰是真是假。

    自然啥都没清查到,但正像虬须汉说的那样,查验之际倒是把海船所有的东西都清理过了,几乎啥都可以拿出来交换,而且这物那物,多少件数分别对应胡豆洲胡人这货那货多少分量,虬须汉也让手下胡人一一算好了,现在只问秦基业:

    “最终怎么说?都卖还是卖一部分?”

    “都卖,既然换得的东西既多又好。”

    茫茫苍苍的芦苇里藏着胡人的船只,上头的东西清点好了,驶来与海船对接,上装下卸一番,很快便完成了。但尚有最好的东西没交付秦基业,虬须汉说那东西得先拜过侯王之后方能交付,不然情愿退还一部分海船固有的货品。这就相当为难了:既然秦基业师徒知道所谓的侯王就是几百年前杀害无数南梁黎民的恶魔,岂能为了获得珍贵的阿芙蓉而敬拜他。但秦基业低声吩咐敢斗和学述:

    “赶紧想个好法子,既能免除礼拜侯景,又能获得珍宝一般的阿芙蓉。阿芙蓉是镇痛良药,如今又是大丧乱时期,这东西身边带着难说没大用处。”

    允许去拿阿芙蓉的人不必很多,秦基业只带翻雨、敢斗、秦娥和学述去,两个昆仑奴因为容貌与汉人迥异,居然也给虬须汉看成是胡人的别种,便邀请他俩一并去逛逛看看。猪瘦、羊肥欣然从命,回答着别个胡人问题,比如到底是从什么国来大唐的,可曾婚娶,等等。

    虬须汉的营地却在胡豆洲深处,只好骑马去。原先骑马奔向海船的准胡兵不见了,新的马匹由穿着平民装的胡人从看着不起眼的窝棚里牵出来。

    秦基业和虬须汉并驾齐驱,问他金乃惜会不会是自家设了局,弄了个子虚乌有的劫掠案,轻易把自己和宝物从广陵弄到胡豆洲。

    “显然,这个地方的人都是他的,而此处显然是他苦心经营的中转站和大本营甚至避难地。”

    “这个都没错,”虬须汉忧心忡忡说,“但康大人确然不见了,不是他自己弄丢自己的,确然有人袭击了他和他的宝物。那是富可敌国的宝藏,其中许多东西连你们皇帝的大盈库也未必收藏过。”

    “那么据好汉看,”秦基业问道,“设局这一偷袭案的人究竟是谁?”

    “不是窃国大盗便是……”后面的话欲言又止,显然不敢说出来。

    秦基业忽然有点明白了,问道:“好汉是说也有可能是与金先生做买卖的人?”

    虬须汉顿然瞪着秦基业。

    “金先生与朝中众臣也有生意往来。”

    秦基业说这么说了,那虬须汉低声颤音问:“先生究竟是谁?难怪先生在与我家主人交会后主人不见了,广陵的同人差蓝凤凰送来羽书,叫再次搜查下先生的海船。先生显然另有身份,不是表面上的秦基业这么简单吧!”

    “我若是大唐皇室,就不带着这些少年在江湖上辛苦赶路了。金先生与大唐上层人物做买卖这个事是金先生本人告知我的。”

    “这么要紧的秘密我家主人不可能告知陌生人!”

    “若是太平盛世,他当然不说,闷声赚钱,但现在不同了,他都要撤离广陵乃至大唐了,当然要得意一番惋惜一番。”

    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说得虬须汉哑口无言。

    秦基业得空,看了看后头,想知道两个足智多谋的少年是否想到既能弄到阿芙蓉又可不拜侯景的妙计。但他俩人愁眉苦脸看了他一眼,其中之一还摇摇头。秦基业感到焦躁,有些恼怒,却意外看见猪瘦、羊肥合骑同一匹马,正接头接耳说着什么,脸上忽然从忧虑到欣喜,似乎解决了啥大难题似的。

    “莫非这个俩孩子倒解决了这个大难题了?”秦基业思忖道,“下下人出上上智也没定的!”

    稍后,他趁虬须汉想着啥,又回头瞅了一眼,又发现两个厨子与翻雨说什么,翻雨又止不住笑了起来。这下,秦基业知道问题解决了,是靠前所未有的妙计解决的。

    到了目的地,一个为大片高大芦苇包围的空地,秦基业一行人陡然看见一座回教寺与释迦庙合璧的建筑。倒也不甚高大深邃,但门前却长燃着巨大的乳油香火,发散着既好闻又腻味的气息。夕阳西下,光线正好照进寺庙,秦基业和手下少年看见里头供着的果然是大将兼藩王装饰的侯景,上头的脑袋显然好用象牙雕琢的,而下头的身躯非常瘦削,以至于粲然焕然的衣裳穿上去空空落落的。

    “莫非下身果真是侯景残躯?”敢斗悄然问学述,“奇怪,这里为何倒有侯景贼身?”

    “恭敬点!”虬须汉不禁怒目呵斥敢斗,随他而来的其他胡人也都横眉怒目看着众人。

    秦基业只好训斥徒儿说:“既入他人之境,必遵他人之俗,这是起码的礼节!”

    于是没人说话,也没人趋进那庙去自取其辱。但过了不多久,两个昆仑奴仰着如梦似幻的脸,说着如梦似幻的话:

    “这个地方还记得不,俺的好羊哥?”

    “似曾相似哩,可不记得是否来过!”

    “来过,小时候吧!”

    但听到这个话,虬须汉并没有兴趣,说了句:

    “你俩个既是胡人,多半有可能转辗运来大唐时,曾在这里等待买家出价,顺便养肥长膘,以便主人家看了喜欢。”

    “对对,想起来了!”猪瘦说。

    羊肥也道:“是呢,有些眉目了!”

    为了诱惑秦基业师徒放弃是非观,获得阿芙蓉,虬须汉让手下取来七宝镶嵌的木盒,打开来给秦基业看凝结成乳胶状的阿芙蓉精华。秦基业等人骤然闻得扑鼻的异香,骤然感到暂时的失忆眩晕。

    “天哪,”秦基业对自己说,“这东西一定要带回去,不仅能镇痛,还能致幻,说不定能派上事前想不到的妙用!”

    此时,两个黑厨子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

    秦基业明白这是暗号:可以执行不拜侯景的计策了。他佯装先去拜,但才走几步,又回到虬须汉边上,恭敬问道:

    “在下问过一个疑问便去拜祭你们的侯王。”

    “但问无妨。”

    “听说那里头供的是饿死梁武帝杀了百万民众几乎灭了南梁的侯景。”

    “是侯王。”对方说。

    “不知此等祸国殃民的奸雄为何倒成了贵部的神祇?”秦基业问时声音放得很低很低,且显得惴惴不安。

    虬须汉三言两语便把来龙去脉说清了:侯景从金陵败退,沿沪渎水亡命,最后为手下羊鲲手刃取了脑袋丢了尸身那尸身飘荡到扬子江,搁浅在才成沙洲的胡豆洲,洲上有先期逃难而至的西晋遗民后裔,本来要埋葬这残躯的,看见穿着打扮非富即贵,便搜出刻有“河南王侯景之印”的金印来,这才知道是祸患南梁的奸雄。本要毁尸灭迹,但其中一个颇有见识的耆老以为胡豆洲是最后的安身立命之地,天灾人祸现在没有,不等于永远没有,不如礼葬侯景,借助他的声势和恶名吓唬企图劫掠胡豆洲的流寇与贼人。众人都以为好,于是改而用盛产的海盐抹了残躯,制成干尸,用石头胡乱雕刻了凶神恶煞的首级,供奉在本族的宗祠里。此后近百年,不禁胡豆洲平安无事,还渐渐扩大,种植的胡豆越来越多,提炼的海盐越来越纯,素有新来的洲人当然乐意忘却侯景祸乱南梁之罪,只记取他护佑本地之功,于是把恶鬼转成了神祇,用象牙首级取代了石头脑袋,递延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