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是啊是啊,听说了。也算是……”接着,宦布不仅不说了,反而紧张道:

    “对了,阿芙蓉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功效是这东西提炼好了有导迷致幻的作用。譬如说,若是你心情不畅,诸事不顺,又懒得重新振作再度抖擞,吃点这货色,则千忧皆消万虑具无。”

    秦基业愕然道:“竟有这等额外功用?!”

    “不是额外功用,反倒是主要药效,这正是阿芙蓉存在和供不应求的主要缘故。”

    说着说着,宦布已平静如初了,继续道:

    “还有个秘密,老弟不可不知。老哥虽已知悉,但须得老弟亲自上得胡豆洲,亲眼看得侯景庙,才能告知老弟侯景与阿芙蓉之间的关涉。”

    “愿闻其详,老哥教我!”秦基业说。

    “胡豆洲侯景庙用来以恶镇恶以毒攻毒,用来保本地兵戈不举,只是粗浅的表面文章。至于给这个理由遮盖的另一个大缘故,老弟听听这个小故事就一望而知了:起初,梁武帝萧衍并不答应侯景前来投诚,怀疑此人反复无常如吕布,作恶多端如董卓,担心自己偷鸡不成反折把米,留着此人终究是个祸患,但后来渐渐沉醉于可疑的药物,最终忽然改口,欣然拜侯景为河南王、大将军和使持节。”

    “老哥是说,侯景用阿芙蓉迷醉了已界耄耋之年的萧衍?!”秦基业蘧然问道。

    “是的,侯景经营的河南是最佳的阿芙蓉种植地,几年下来,早已收得最好的片剂酊剂,用以换成钱财易如反掌,用以招兵买马易如反掌。”宦布说,“拿钱财去贿赂萧衍左右的嬖臣更是易如反掌,所以说……”

    秦基业接口说:“所以说,侯景其实是阿芙蓉在中土种植的始作俑者和保护神,而胡豆州一则靠近侯景丧身之地,二来又是上好的阿芙蓉蕃息地,所以无中生有,有了所谓的侯景残躯,建了可笑的侯景祠庙!”

    宦布叹息说:“老弟聪慧,闻一知十,以小见大,难怪奸相杨国忠乐意把少子托孤与你。”

    “但我估摸着,今日那胡人头目虽然情急之下毁了侯景像,但不几日之内,即便为了保证阿芙蓉的暴利,也会重新矗立起来,甚至重塑金身大祭特祭。”

    “多半如此,也不得不如此吧。”

    宦布问秦基业何时发船,贴着扬子江南岸南下入海,转向海岸,摸向浙江。秦基业说一会儿吃过中饭看过去尘就离开胡豆洲。恰在此时,建立殊勋的猪瘦和羊肥哭哭啼啼过来扯着秦基业,欲言又止的样子。见如此,宦布知趣离开,督促手下做好发船准备。

    两个厨子战战兢兢询问秦基业,可不可以趁着立功,今晚便在这寒碜的海船上迎娶淘乐公主和万安公主为妻,以便尽早生下全然是大唐臣民的褐色孩儿。

    “不像我俩,虽然心底里早已自认为大唐臣民了,但他人包括师傅其实并不这么以为,还在心里和嘴上叫我俩为黑昆仑或昆仑奴。”

    唯恐秦基业听不懂羊肥的话,猪瘦仔细补充道:“所以我俩要赶着生下彻彻底底是大唐臣民的男女孩儿来,以便父以子贵,因孩儿成了纯粹的大唐臣民,自家也染了大唐的喜庆肤色,从此为大唐追认为是货真价实的大唐臣民。”

    对此,秦基业严肃说:“师傅当然乐见其成。但首先,不论娶妻还是生子,都是你来我往的事儿,不是单方面所能决定的,所以你俩最好先去问问心上人答应还是不答应今日成婚。其次,二位公主如今不是公主了,是郡主了甚至不是郡主,是反王之女,这点关系到僭越,不可叫含混了。”

    两个可怜的孩子又抽抽搭搭,一个推师傅,一个拽师傅,要秦基业亲自去告诉二位郡主他俩今日建了何等样的大功,以便她俩对他俩刮目相看,不敢小觑,从而乐意下嫁,从一而终。秦基业呵呵笑了,说没问题,这个可以亲口告诉两个即将永失父母的金枝玉叶。猪瘦、羊肥高兴坏了,居然抱着秦基业,要把他送下舱室。秦基业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又哪里需要这个待遇,便使劲挣扎下来,哭笑不得道:

    “二位孩儿不必如此,你们的师傅爹还没到七老八十嘛!”

    到了下头,还没来得及问二位前郡主说喜事可行不可行,秦基业先后给两拨人打搅了。一是敢斗、宝卷、元宝和鱼二等男孩,说这么多时辰战马没有下过船,没有撒过蹄,快在船舱里憋出毛病来了,应抓紧没发船没天黑的机会弄到岸上去溜达溜达蹦哒蹦哒。秦基业还没有回答,正在沉吟这事儿,秦娥、丹歌、晋风和采菱等女娃又过来说,就在最近的时刻,解愁又已经成功唤醒去尘,但现在去尘却怀疑自己在鬼门关,卡在阳世与阴间巨石门之间,一会儿清醒说明白话,一会儿糊涂说混沌语。最近难得心情好的丹歌哀求说:

    “所以好师傅最好先去看看杨去尘,让他明白无误知道,他现在真的没死,确然还在阳世。”

    秦基业只好答应前往,转而思忖该如何说服去尘相信他依旧活着。但一转眼,敢斗等人追着他,问他遛马的事儿可行不可行。他呢,懵里懵懂,昏头晕脑,违心点了头,便去去尘与解愁的舱室。但刚到那里,他忽然想起现在毕竟泊船在疑窦丛生的胡豆洲,芦苇飘摇的蛮荒地,便说:

    “容师傅上去告知敢斗他们为安全起见,遛马立刻取消!”

    但秦娥等女孩说这个不要紧,可以由她们中的一个去代为告知敢斗他们。秦基业一想也对,便重新进入去尘和解愁的舱室。

    结果秦基业一眼看见去尘正望着自己,眼瞪瞪的,便赶紧蹲下细看他。他还没说什么,去尘却抢先喘息着道:

    “师傅爹……来了!”

    秦基业立刻愣了,从不记得去尘这般叫唤过自己。有个人影进入来,秦基业见是流水,便猜到他一直在帮解愁守着去尘。

    流水说:“师傅,你没错,你既是他的师,又是他的爹,我们众人也都这么觉得,嘴上难得说罢了。”

    秦基业笑了,摸着去尘的额头道:“好孩子,师傅爹到底把你给救下了,没眼睁睁看着又无能为力……”

    去尘却笑道:“虽然我快死了,可师傅爹却眼睁睁看着我成器了,对么?”

    秦基业赶紧道:“不对不对,都差不多快好了,哪里会死……”

    “可师傅……师傅爹,你只管说我到底成没成器!这很重要,尤其要紧,关乎我这短短的一辈子活没白活!”

    “是哩,你确然成器了,这个毋庸置疑。”秦基业说,“可你不会死,这个师傅可以保证。”

    去尘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那我没白跟你上路,师傅爹。我要死了,拜托师傅爹在我的墓碑上刻上这几个字:大唐小将去尘之墓。”

    秦基业愈加愕然了:这个杨去尘明明苏醒了,伤口也消肿了大半,但为何依旧说这么平静的胡话,一只手还死死拽着解愁的手指,仿佛弥留之际,万万舍不得她一般。为此,他疑惑不已,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解愁,发现她回看了半眼,蓦然变得有些紧张了。

    “莫非其中有诈?多半是!”秦基业心下问自己道,“可究竟是为的啥?”

    等到他带着疑问再看去尘,他却回避他的盯视,以看解愁为掩护,愈加紧攥着她的手说:

    “解愁,你可看见究竟是哪位兄妹替我杀了和煦公主?”

    这句话叫使劲克制笑意的流水也顿然慌乱起来,仿佛说:“这个你明明早知道了嘛,何苦还要问一遍?!”

    但秦基业身后的秦娥等人煞有介事,把流水推到去尘跟前。半坐下之后,流水攥着去尘的手道:

    “好去尘,终究又见面了!”

    去尘吐字清晰,面带微笑:“又见面了,可等苦你了,我们大伙。俺与解愁更是日夜念叨你,巴不得你早些找来。如今你真找来了,俺又要去远方了,再也相处不了了。”

    流水按住他的嘴道:“去尘兄,别多说了!你能活着找回以后的好日子,就像我在山中寻见钢针一般!”

    去尘摇首道:“别说了,昨天今日我神迷魂糊,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了:好似一头扎入无穷无尽的黑夜。”

    听到这里,秦基业忍无可忍,蓦然推开流水,又闪电般在去尘大腿上狠拧了一把肉。去尘哪想到这样子的袭击,哎唷哇啦叫出声来,而跟着聚来看戏的秦娥等人忽然转身跑了出去,受惊不小的样子。

    “说实话,杨去尘,为何刚好就对是你的师傅爹演这么拙劣的戏文?”秦基业用严厉的眼神瞅着去尘。

    “俺哪知道这是演戏,”去尘的声音变得有意微弱,“俺刚才真觉得自家快死了,所以才跟师傅和流水诀别罢了。”

    秦基业冷笑几声,转而又看解愁。解愁心虚,只好回避他的目光,转而看流水。流水垂头摇首道:

    “师傅别怪我,我大唐的疆域,不管远处还是近处,都不能有大恶魔侯景的身躯与祠庙存在,但凡存在,就得砍倒、烧毁和拔除!”

    秦基业顿然明白了,赶紧起身道:“不好,刘金斗带人干糊涂事去了,还美其名曰遛马!”

    出得舱室,喊着:“秦娥,看我不折了你的骨头!”

    不见秦娥回答与辩解,便又高声叫道:“赶紧给我把颜学述找来!”

    但有人在上头说:“学述兄后来也走了,说也去遛马!”

    到了上头,秦基业看见海船陆地间架着供马匹上下的过桥板,自然,敢斗、学述等少年和他们声称要遛的战马都不见了,而秦娥等女孩儿见已成功靠着去尘对秦基业说“胡话”,为敢斗、学述他们铲除侯景庙争取了时间,现在无须辩解了,更无须害怕了,一个个手执兵器,在船下岸边严密守候。秦基业也无须斥责秦娥等人欺瞒自己了,现在,他想看看宦布是如何介入这事的,见他和小骈枝和老张头等人做好了发船准备:扯满了风帆,点起了为出征少年找回归家路的红灯笼。

    “好好,”秦基业瞪着宦布说,“你也欺瞒我!”

    “老哥我和老弟的少年一样,也以为大唐国土上不能有祭拜侯景的死角。”宦布明确无误说。

    “可要是那个死人把活着的少年也弄成死人,你怎么说?!”

    “不至于如此,”正在船下头率领秦娥等人接应敢斗他们的翻雨扬起美丽的鹅蛋脸说:“学述和晋风先行一步,要去看胡人所谓的蓝凤凰哩。其实大哥也猜到了:人家这是掩护主攻的敢斗、元宝和鱼二。”

    秦基业顿然愣住了:所有人都在一致行动,单单瞒着他一个当家人!

    “单单不说与我知道,这究竟是为何?!”他咆哮说道,“要行动,至少得告知我一声吧?!”

    没人回答他喝问,只听得有人说:

    “好了!起火了,成功了!”

    秦基业一张望,果然瞧见很远处的苇丛着起火来,火势相当凶猛,从微小到盛大,只有一转眼工夫。这个确定无疑了:原本隐蔽在芦苇后头的侯景庙给烧毁了,苇丛里燃起熊熊烈火来,但芦苇本身又没有点燃,这说明里头的侯景庙和庙里的侯景残躯不管真假,一同给焚毁了。现在关键的关键,要紧的要紧,是敢斗和学述他们能否安然无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