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王侯楼,好地方,是我认识我浑家的地方,其情其景终身难忘哩。”敢斗说。

    “好了,不说这个了,这个以后我日日夜里与你说可好?”

    秦娥说了,众人大笑起来。秦娥摆手,叫众人接着听她娓娓道来:

    “王侯楼的好戏每次上演,都与天子的所为有关:天子好,那里的戏也就好,比如开元盛世那会儿后来天子萎顿了,吃客也沉迷于琐事和争吵了,比如天宝末年,也就是我等出来避难之前那阵子。”

    “可秦娥姑娘,你到底想说啥?”宝卷不耐烦问,问时还抹着若有若无的眼泪,“你说的东西与严先生有啥关系?”

    “有关系,还相当大。”秦娥不慌不忙说,“学述兄是少年宿儒,饱读坟典,自然知道孟子最为著名的言论并非我善养我浩然之气,并非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而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看见众人懵懂不解的样子,学述表现的机会又到了,说:

    “这是亚圣说的,意思是:普天之下以黎庶百姓的生存为第一要务,江山社稷尚在其次,而高坐龙椅的君王反倒是叨陪末座,无足轻重了。”

    众人惊呆了,纷纷小声询问:

    “真这么说过,那个孟老夫子?!”

    “这是妖言惑众,可是要砍脑袋的学说,不能随便乱说!”

    “秦娥,你说下去,说说这话跟那头山上钓过鱼的严先生的关系。”

    “俺跟严先生隔了千百年,又是女人,反倒能理解他……”

    秦娥的话给敢斗的喃喃絮叨打断了:“承认女人有啥用?真是女人的话,早就与我过圆房了,害得我至今也不是真正的男人!”

    众人大笑,秦娥狠狠瞪了敢斗一眼,接着上面的话头说下去:

    “严子陵不当光武帝刘秀的官,实际上是代表民的阵营告知他:别以为你当了皇帝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你瞧,我不做你的官你照样奈何不得我可哪天你变成暴君,我代表的老百姓照样可以推翻你。”

    “我说秦娥姑娘,你这就是瞎说了:严先生何曾说过这样的话,你说你哪里看见的,你说给我听。”学述说。

    秦娥说:“即便他没这么说过,后人崇奉此人,也是通过崇奉他,来重申君为轻,强调民为重。”

    众人多有明白过来的,于是抚掌称道秦娥。当然也有不懂的,比如三位曾经的郡主,再比如柳七娘和小骈枝。总体上,但凡跟着秦基业走过大半个大唐的少年都懂得,即便是身为女曳落河的翻雨也懂得,说:

    “这话说着带劲:要是大唐所有读书人在天宝开初对当时的圣人这么表态,现在的战乱也就不复存在了!”

    到了船上之人向着小骈枝的手所指位置连声叫唤“桃李坞,啊,原来这就是桃李坞”当儿,秦基业看见这个小小的堡垒坐落在江边山势已大为缓和说形成的坡地上,但背后左右却仍有天然耸立的山岩,山岩之上叠加了山石。也就是说,这个一个火山熔岩形成的洼地,但熔岩墙上加了人工堆砌:用糯米汁液混合粉剂粘合山石。总体上,是天然的形胜加上人工的构造,外墙达到七米以上坞外坞内暂时不见有任何桃树李树,触目所及,只是寻常的灌木乔木。看到这里,他心想:“倒也能抵挡一阵子,若是碰见小股强人或土匪但对大股来犯之敌无济于事。”

    三面环山的堡垒朝向江面的一侧是光秃秃的,大约是为了瞭望方便,射箭方便,现在,这个特点就显现了。秦基业师徒正待让小骈枝去叩门告知主人,堡垒中的堡民已迅捷汇集到墙体上张弓搭箭,以防这一股船上之人是悍然来犯之敌。

    “堡垒中住户不多,只有十几二十来家?”秦基业与翻雨说,“不然何苦男女老少一块上墙抵御。”

    “看来这一带流民来得多了,不复世外桃源了。”翻雨说了,命令众人:

    “注意躲闪,不准还手!”

    眼看就要发生冲突,小骈枝突前,对准一个人影高呼:

    “舅氏,我是你外甥卞之物啊!也就是小骈枝,你最小的外甥哩!”

    堡垒里正,一个四十来岁的小个男人听得这么说,赶紧对他道:

    “那你走近点我看看!不过若是你假的,赚我开门,小子你就要中箭了!”

    小骈枝于是愈加走近,并使劲仰着脸说:“舅舅,你为何一下子老多了?!”

    “多年不见,你哪来何去,带着的又是些什么人?”里头喝问道。

    小骈枝便一五一十,把这些人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最后道:

    “人家带着不少钱财,光盐巴就有十来筐,足够支付租地建房之费用呢。”

    但里正却说:“不说人家,先说说你:这一向你都在哪里混迹呢?”

    “打从母亲死后,阿爷另外娶了女人,新女人不喜欢我,总说我坏话。父亲听了谗言撵走我,从此四处飘荡,靠为海船主人扛活为生。今日得见舅氏,便想起俺死去的母亲来了,不由得……”小骈枝说不下去了,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中,朝向富春江一侧的坞门开了。是无比厚实的木头门,属于正门,上有排列整齐的浮沤,即一个个圆形突起物,若是碰到土匪山贼围困用火攻,可以在其上敷上泥巴,不至于让敌方带火的箭镞烧毁木门,不至于让敌人冲进来烧杀掳掠,把堡垒洗劫一空。

    里正亲自出来迎接客人。堡垒里的人家几乎倾巢而出,连挂笑容。里正笑呵呵自报家门:

    “本人姓叶名流,表字青蝇。”

    “在下秦绩,表字基业,今率手下二十来个少年叨唠主家清闲,实属不该,但逃难之人百般无奈,千里迢迢,万里匆匆,也是狼狈无奈之事,故而万请主家先生莫怪莫怪,引领引领!”秦基业弓身抱拳,对来到跟前的里正说。

    “客人见谅,最近不得不闭门防守,因流民众多,兼程而下,有些还是北方的豪族世家,家口甚多,青壮雄健,还有武器。为了防止给人夺取这个祖先栖息了许多年的所在,只得关门防守。但先生和手下这些少年既然由我外甥卞之物作保,则是另一回事了!请进,茶水酒水饭菜伺候!”

    秦基业谢过,率众人跟随里正叶硫进去。去尘等人在马上发现,里头比外头看着要大得多,外头天大地大,看墙体包围的堡垒,当然不觉得大现在进入来,天顿然小了,地骤然大了。学述以为里头颇有些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土地虽不平旷,屋舍倒也俨然,既有良田,又有美池,桑树毛竹之属随处可见,老人小孩散布其间,或鹤发童颜,或黄发垂髫,一派怡然自得的田舍翁田舍郎样子。

    俨然的屋舍以一座石头建筑为主体,看着应该是祠庙,上有汉魏风格的字体镌刻在门楣之上:留后苗裔。下头左右护门石上有对联,左边是:斗星牛辰紫气右边是:龙泉太阿精光。

    学述觉得着祠堂这对联大有名堂,看了许久。其余少年见他如此,也凝神跟着看,有人轻声道:

    “哎呀俺的娘,这祠堂大有来历,不然不这样铺排在正中央!”

    叶流微笑道:“是呢是呢,这祠堂大有来历,上接汉唐魏晋两个重要人物,敢问哪位少年可以说得一二?”

    自然,学述开口问:“敢问这是大汉留后张良后代聚集地么?”

    对方笑道:“小先生果然厉害,不费甚工夫便弄清一二了,但尚有一二等着小先生进一步发挥:那幅对子。”

    学述不慌不忙道:“晋司空张华因斗牛之间的紫气,差雷焕去豫章丰城起获宝剑龙泉太阿,敢问剩下的关乎张司空张茂先么?”

    主人大为高兴,上前拍击学述肩膀说:“后生可畏,老朽佩服!”

    秦基业恭敬问:“敢问老哥是张良、张华之后?”

    “说来话长,各位不妨先住下盥洗歇息一番,待到吃饭时本人自有分说。”

    饭前,秦基业将出贸然打扰的见面礼:好几筐精致的海盐,其颜色之白,其味道之厚,都是当地人不曾见过的,以至于叶流见到,吃惊问道:

    “这么好的海盐多半是极北辽东出产的,或是极南茫茫大海库某国出产的舶来物,本地不大见得到!”

    秦基业为了保住胡豆洲的秘密,以便以后贸易生利,含糊其辞点了头。但主人对他接着赠送的胡豆洲干胡豆不以为然,说本地也有这种番外物种,但因本地稻作发达,产量很高,又入口香糯,所以很少种植胡豆,因没人喜欢吃,除非天灾人祸,稻田毁弃,只好靠胡豆为生。但秦基业抓了一把干胡豆,说这是极北之地出产的,因土地尤其肥沃,故这个品种一颗抵得上江南两颗。

    “由此可以想到的是,”秦基业引申道,“若是发生战乱或饥馑,也就是天灾人祸,这富春江流域的百姓能喝江水吃山土为生了?”

    叶流恍然大悟说:“对嘛,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永远都是必须的。”

    便欣然接受胡豆洲丰产的干胡豆,吩咐各户人家的当家人:

    “秦先生来得正是时候,现在也正是播种胡豆的季节,可见缝插针,在各隙地废地广泛撒种,以待来年收获丰硕。”

    也是在饭前,敢斗和学述等人把堡垒逛遍了,回来告诉秦基业:土人并非都性张和叶,有许多偏僻的姓氏,比方盏姓和坦姓,显然是老远的从前从中原迁徙来的流民,但现已从流民转为土人。学述说:

    “索看过几户人家的谱谍了,听过男女老少的口音了,果然是西晋末年从中原甚或京城迁徙来的,所谓九走一留,九死一生,能抵达这里的,自然是凤毛麟角。”

    秦基业看见敢斗总在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家,知道他又有话要说,便点点头,偏差其他人。

    敢斗装作要跟岳父大人说私事,把他拉到水井边说:

    “小婿特地问过了:这地方没人知道有宦布这个人,更不知道有人像他那样损毁了面容,声音像是从烟囱里出来的。”

    “哦,还不放心。”

    “不放心,这是当然的。”敢斗说,“所以小婿也把学述带了去,跟他一块儿到处打探询问。”

    秦基业说:“为的是叫他恐慌起来:既然你总不肯放过别人,那么也不会放过他的,如果他也有嫌疑的话。”

    “是的。”敢斗承认说。

    “可颜学述恐慌了?”秦基业笑着问。

    “若有若无。”

    “告诉过你了,别费这个劲了。”秦基业皱眉说,“若是宦布和颜学述都不是好人,则天底下再没良善之辈了!你啊,也该安居乐业了!”

    “我也想啊,可秦娥总不肯与我同房,说还没全然成亲呢。”敢斗顿时烦恼说道。

    杀鸡斩鸭,吃饭喝酒,里正把这个堡垒的来历和居民构成基本说清楚了:西晋赵王伦作乱,大臣张华三族给杀,整整一千多口人,从早砍到下午,累得刽子手都倒下了,除了一个才二十的小子,因刽子手阿爷忽然得病,临时来顶替,又因从没杀过人,先给吓晕了。现在,别的刽子手都倒了,只好由他来砍头。当时还剩下上百颗女人的脑袋没砍下,上头说了,男人最为可怕,要灭族,先杀男人,男人杀光了,等于灭族成功了,但剩下的女人再怎么说也是别人家的。但最好也杀灭了,以防活下去招赘男人,把自己的姓氏强加给他人的孩子,从而为罪该灭族的罪犯延续血脉甚或报仇雪恨。

    “话说那个孩子屠夫姓叶,狠狠心,哭叫着一口气杀到最后几个,蓦然见着一位尤其漂亮的一边等着砍头,一边用美丽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斗牛之间的飞鸟,当时天色已晚,而杀戮是从早上便开始的。先祖从未碰过女色,此前,更是从未见过如此绝色的女子,故而趁着四周已经没人留神,悄然问她究竟是何人。原来是张华幼女,才一十三岁。先祖实在怜惜她爱慕她,便斗胆让她诈死,保证一旦屠戮结束,这满满当当的死尸将由刑场四周的尸户承办处置,那时可以把诈死的她偷运出去。

    “接下来就可想而知,先祖不是临时来替代的嘛。虽然那时举族给杀的大臣多而又多,但接下来十来天,居然难得清闲,因新杀进长安来的司马家藩王收买人心,暂时不开杀戒了。正好,先祖的阿爷病好了,他自家呢,正好可以装病诈死,给偷运到墓地跟那个女子会合。此后两年,俩人相互扶携着一路向南,直走到富春江边,看见这个地方风景秀丽又山高水长,决计不再走了。幸亏先祖叶楚爱上这个女子,才保下自家最后的血脉。为何?此后不久,新占据京城的藩王也大开杀戒,干脆把杀害张华等家族的罪魁祸首全给杀了,包括所有刽子手和他们的家。”

    主人说到这里,秦基业忽然有问题要问,刚说出个“不知主人知不知晓有种叫阿……”暂时问不了了,忽然咳嗽起来,给风呛了。

    学述便代他问道:

    “里正丈丈可曾听说过阿芙蓉这种药物?”

    主人顿了顿,回说道:“大唐之前就有人知道了,但从没人真正用过,更没朝中大臣知道这个东西能镇痛,提前买了以备给灭族时,刽子手屠刀砍缺口了,或凌迟脔割的刀子用钝了,自己和家人要死死不得要活活不了,痛得死去活来!”

    秦基业忽然发现,他在说这话和之后,头颈不断扭动,似乎给砍了一下,脑袋还连着身躯,欲断不断,痛得恨不能把手足狠狠插进土地深处,为自己和家人向阎王求救:赶紧派小鬼来捉拿我等,别再挨时光了,挨不得了!但主人瞬间清醒过来,低声问道:

    “怎么,先生和少年有阿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