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行一路,问一路,水陆兼问。但问得的结果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确有那么一只船,上头矗着三根木柱,却没有绑人绑着三口硕大无比的公猪,听得见看得到,不可能给水上岸边的土人流民遗漏掉。但樵夫渔者的补充说法是,那船不是中等大小,应是本地船只,专门用来航行波澜不惊的富春江、新安江还凑合,拿去劈波钱塘江斩浪扬子江,一转眼便倾覆沉没了。秦基业师徒抓住这些个线索进一步打听闻讯,很快,进一步的音耗来了:这样的船只那样的柱子,柱子前绑着公肉的做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绝不是本地习惯,不排除是最新来到此地的富裕流民所为。

    接着行,接着问,边行边问。问得的结果有了最新变化:

    首先是,那只船的尺度似乎变大了,既然没有别的船只用三根柱子绑着三头公猪,那么要么是船上的人把小船改成了中船,要么是小船本身出于某种神奇的缘故,忽然变成了中船。

    其次是,那三口公猪不是仅仅绑着的,仿佛正在给正法的罪犯,一边游街一边脔割。有人说脔割时公猪的惨叫声响彻天地荡南北,但又有人说脔割时那三口公猪一点没声音,仿佛睡着了,睁着眼睛睡着了。

    “照我看,其中的一头多半迷醉了,看上去笑着一般。”一个打鱼人说。

    一个樵夫补充说:“对对,我也看见了:是人里头傻子那种笑,笑得一点没心肝的样子。”

    “影影绰绰的真假难辨,”秦基业道,“你们怎么看?”

    大多数人以为这线索太复杂了,难以想明白宦布除了表示要把去尘等王孙送给安禄山游街脔割,还有别的什么意图。秦娥与她亲亲的小丈夫商议过后说:

    “我家丈夫说了,这个且不用管它:他要我等追上他,我等就当真追上他,等着看他一下步要我等做什么,以便我等忽然不做什么没,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此,则我等变被动为主动了,他呢,正好相反。”

    众人听了这么拗口的话,不禁忙里偷闲,笑话起秦娥来了:

    “妹妹原来多泼辣多有想头的一个女孩儿啊!”

    “为何现在仅仅做了两天新嫁娘,才睡迷糊过去一天,就全然变成个迷糊人了?”

    “没错,整个失却自家的头脑了。”

    如此一来,从小在洛阳王侯楼长大的秦娥生平第一回红了脸,对众人悻悻然道:

    “去你们的!刘金斗说得对,我当然要引述他的话哪天你们把话说好了,我也援引一番,一样的道理嘛!”

    但不可否认,众人包括秦基业以为敢斗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你要我上当,我装着上当的话,那么真正上当的就不是我,而是你。见秦基业也听从敢斗的,众人知道经过这个沉重打击,师傅一方面临时没有了计较和对策,但从另一方面正好说明渐渐恢复过来,重新有了计较和对策,即便是利用别人的计较和对策,楚汉相争时,汉王刘邦本身也没计较和对策,但别人的计较和对策只要他笑纳了,便是他自己的,所以天下打成了,他成了皇帝,坐了龙庭,没人对此有异议,照旧心甘情愿听他的。所以秦基业一旦恢复常态,众人便又有了主心骨。

    计较和对策定了,沿途打听渐渐少了,不能因此而耗费过多工夫。当务之急是竭尽所能追上去,尽可能早日看到那只船就在前头,上头有失踪的去尘、宝卷、封驭、颜学述边立功和流水,然后竭尽全力搭救他们回来。没人说这么个问题:

    “光凭我们,怎么可能?他们可是郑国渠,是死士,早有预谋。我们追上去,他们暗中接应的人趁机包围我们,则我们岂不全完了?”

    秦基业知道众人有这个隐忧,说:

    “我等人数太少,无能为力,现在能做的只是打听那船的确切位置,而后依靠李成式的官军打头阵解决问题,我们在旁策应,起到应有的作用。”

    众人这才放心,但又因为总也赶不上宦布的船只,怀疑宦布走新安江、马金溪溜掉了。秦基业以为:

    “虽说有这个可能,但较小:那是上游,逆水行舟,走得慢。再说师傅看过图了,新安江深入下去,多有深山老林,虽有利于躲避隐藏的一方,但对搜索追踪的另一方来说也是有利的,那里中少不了猎户和采药人,不会没人看见听见的。”

    “这个不用太担忧,我是宦布我走下游。”翻雨说,“前头就到钱塘江,你们的师傅与丹歌接头的第一地点就在两江合流处的佛塔下头。”

    众人不禁又担心另一个问题了:新近做了尼姑的丹歌来不来。

    “我以为要来早来了,”秦娥说,“正好趁我们打听情况追上我们。”

    “是啊,从后头侧面大声叫我一声师傅,就可以从岸边上船或从她搭乘的船到这个船上了。”

    “万一像上回流水那样迟迟不来,我等总不能待着不走错失良机吧。”翻雨道。

    到了两江交汇处,这才发现上次逆流而上时没有发现的景象:这里不只是富春、钱塘两江交会处,而是三江合流部,多出来的浦阳江也把属于自己的水流贡献给了向下游勇猛开疆拓土的钱塘江,而这个地方,由于水面忽然大增,潮汐的势力尤其盛大,难怪莽莽苍苍的水面上不时有点点黑色散布,舟子说那是因风因潮而倾覆的沉船,露出部分是大船的桅杆顶部,小船早就沉没江底了。

    泊船期间,没人不翘首以待,还有人向同样泊船的船主打听来自新安江的消息。丹歌总不来,所以总少不了说她:虽说先前是宝卷的不是,现在看来转成她的不是了,太固执,就凭她现在这样,宝卷喜欢她,乐意把她娶作嫡妻够不错的了,为何推三阻四,难道出家比出嫁好?秦娥非常恼怒,对说这类话的同伴说:

    “你们不是女人不是她,别说这等话,不然作为她的妹子,我割你等的舌头下来!”

    有人激愤她:“你当然对她心存感激,她替你挡了永王肮脏不堪的驾嘛。”

    秦娥没说什么,因为思念去尘而本身又怀着孕的解愁说:

    “还有我,我也是她的再造之功才侥幸保全肚子里的娃子。”

    她这么一说,抱怨丹歌的人自然默不吱声,这是少主子夫人嘛。可想而知,对丹歌不满的是谁了。

    也难怪,猪羊娶了两位郡主,而两位郡主的父王正是奸污了丹歌的永王,那么只要有人说起丹歌这个名字,就等于端起一面把永王的罪恶和丑陋照得纤毫毕现的镜子,弄得在旁的浑家不看不好,看更不好,如坐针毡一般难受。见她俩如此难以忍受众人说起丹歌,猪羊便只好拔出萝卜带出泥,主动攻击起丹歌来,以为如此一来,没有人再说丹歌了没人再说丹歌了,则他们的浑家也就不免不堪了。为了支开这个话题,元宝特意说起流水来,诧异于他全然听命于宦布,一点不像从前那个在熊耳山独自找了八年钢针的少年了。

    “这又不怪他,”鱼二知道元宝的用意,配合说,“人家有娘亲,娘亲握在宦布手里,身为孝子,还能咋样?”

    这个人也不能说了,只能拐到学述身上:

    “难以置信,那么像颜学述的一个人,几乎十全十美,居然是假冒的!”

    “他也成了假货,成了什么边立功,可见这世上没有多少可信赖的人了。”

    晋风还是不愿意听见颜学述或边立功这两个名字,她手里始终抓着弓箭,时不时开个实弓放个虚箭,咬牙切齿说:

    “等着,看我一箭把你的原形给射出来!”

    众人还要说,晋风掉转弓箭说:

    “没找到边立功或颜学述之前,喜欢说他的人我就当他是边立功是颜学述,射他个透亮!”

    在如此凶悍的警告之下,便没人再敢说起颜学述边立功了。

    在众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上述话语之际,敢斗无须秦基业吩咐便去附近村子墟落转了转,问能碰到的村民、渔民和舟子,最近看没看到有一艘海船或江船矗立三根柱子绑着三个人或三口猪经过此地。都说没看见有这种做法的船只经过,甚至从未听说过行船的人不可能用绳子把三个少年绑在柱子上,除非这是艘捕盗缉凶的官船。但又有人说,主要是靠近江边的村民说,有一艘奇怪的船,船帮上站着十几只蓝孔雀,船主又是一个奇丑无比的中年人,似乎给火烧过,也曾在此地稍事休息,但没看见船上头有少年,也没看见这个丑陋汉子带着个容貌宛如少女一般的夫人。敢斗追问后来那船去了哪里,回答当然是:顺流而下。至于进入大海后,是沿着海岸北上,还是转弯进入扬子江,丑陋的船主没透露过,村民也无从知晓。但有个孩子说,在船只重新启航后,船上的蓝孔雀忽然飞天而上,向着西北方奋力飞翔。孩子娘亲说孩子看得哭了,舍不得那么漂亮的鸟儿忽然飞走,哀求船主叫回蓝孔雀来,但船主说:“鸟儿饿了,要去沙洲吃点东西。”孩子说可以叫娘亲拿出东西来喂鸟儿,但船主说,那些是特殊鸟儿,只吃特殊的食物,特殊的食物别的地方吃不到,即便饿死也不吃别的地方的寻常食物。

    敢斗赶来与众人说此事,秦基业父女俩,秦基业夫妇俩,加上解愁都以为那是宦布和其海船无疑了蓝孔雀在发船前起飞,飞的方向为西北,则去的多半是胡豆洲或广陵城,因胡豆洲的虬须胡人曾说过,那是波斯国特产的蓝孔雀,其从小吃的饵料乃是末药掺杂乳酪做成的,还添加了大唐不存的其他佐料,蓝孔雀一旦吃过,别的东西就都不爱吃了,只好沿着特定的投食地,或者从广陵城飞去胡豆洲,或者从胡豆洲飞去广陵城,把胡人夹在羽毛里的檄书捎来带去。

    “毋庸置疑,”敢斗说,“蓝孔雀把信函捎去胡豆洲和广陵城了,晓谕那两个地方的郑国渠死士拼死掩护渠帅的撤离,千万别给他人跟踪上了扰乱好事。”

    他说的是这事,猪瘦恍然大悟的却是别的事:

    “对对,一定是的,不可能是别的!”

    众人问他怎么了,他说:

    “蓝孔雀饵料里掺杂的不仅有末药和其他药料,但最最主要的,足以让蓝孔雀乖乖听话,从一地飞向另一地的必定是阿芙蓉!”

    众人以为他说得太对了,但又提醒他:师傅早就说过这个了,真不知道他现在这么说,究竟是从师傅那里听来的,还是自行顿悟的。

    秦基业无所谓说:“这个不要紧,要紧的是,敢斗打听到王不换郑国渠行迹了,只要走胡豆洲和广陵城路线,就能劫回去尘等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