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从桃李坞到胡豆洲,也就是从富春江到钱塘江到扬子江。

    这一路上假颜学述真边立功的心一刻也没放下过:

    桃李坞师傅师娘和师兄妹是安是危?自家不得已随王不换北上洛阳,是安是危?

    渐渐,不是安而是危的念头越来越强:大唐是顺,大燕是逆,即便杨去尘是大唐奸相之子,但王不换等狂人押解杨门最后的成员去献给忤逆的安禄山,从道义上说已经输了再从中土汉人的积习来说,对某个人某个家族的仇恨即便大到比天高比海深的地步,可一旦时过境迁,所有的仇恨不但化为乌有,而且仇人有可能变成恩人,比方说,奸相杨国忠再怎么不是人,总预测过安禄山必反无疑吧?现在这个预言征实了却,把他的少子送给安禄山脔割,不就是从顺到逆,引起大唐臣民的反感了么?

    为此,边立功一日日变得惊悚疑惧。终于,在那天宦布要柳七娘,而七娘发现爱错了人坚决不从而给宦布奸污后,他愈加认定跟着王不换,即便是被迫的,也决不会有好下场。他艰难作出决定:宁可被人发现是边令诚之子而死,也不要留在王不换身边,以颜学述的名义苟活下去。

    码头还是那个码头,时间还是那个时间,看见的却是血色,不是晚霞,而是红鸟。边立功看见胡豆洲给密密麻麻的红鸟占据,似乎再也没有人烟留存,看得心在颤抖,看得身在晃动:

    “噩兆啊,此行的噩兆啊!”

    但一身畅快的王不换来到他身边,搂着他说:“不是噩兆,而是吉兆:大唐要给大燕取代了。如此一来,你回到北边,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谮杀高大将军的太监边令诚之子,也没人来清算你们父子的罪责了。”

    饱读史书的边立功也以为然:改朝换代是勾销莫大罪孽的朱批。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不管是死是活,一定要在这个他熟悉的地方摆脱狂人王不换。他无法跟流水商量。流水总待在娘亲身边,宽慰她,追悔自己的失策,发誓有机会便向宦布复仇。柳七娘轻声叮嘱他:

    “好儿子,那八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后八年你也怎么过去,等待时机!”

    胡豆洲的弄鸟忽然受惊掠飞起来,空中发出呱呱嘎嘎的响声。原来,在这个沙洲躲藏习武的郑国渠死士乘坐船只,从各处的苇丛里钻出来,当先一艘上站着须髯发达的胡人。边立功看见其中一艘船上拘押着一个穿皮毛皮裤戴女人头巾的波斯胡,心想:“定然是师傅认得的金乃惜了既如此,他那个店里给劫掠的宝物也应该在那艘船上!”

    看了好一会儿,沉吟道:“仅仅去洛阳向安禄山献上杨去尘,王不换显然不用这么多的人马,这些人马阴养了这么多年,现在怕是干惊天动地的事儿了!”

    “学述,好孩子,你想立功不?”得意非凡的王不换问道。

    边立功点头,有些愣怔。于是郑国渠渠帅把恢复侯景庙的任务交给他:

    “你毁弃的你恢复。你毁弃我不责怪于你,当时你是秦基业的少年,只能做他那个阵营里的事。现在你是我的人了,你得尽快恢复,不然我把你弄成干尸,砍了上半截,留下残躯,说你就是侯景残躯,前不久的火烧没把你毁灭,你又回来了,又开始保佑胡豆洲的土人流民了,保佑土人流民种植阿芙蓉了。”

    不只是他一人去,陪同的他的是老张头单有庆。老张头单有庆带刀带枪有弓有箭,仿佛要悄然杀了边立功似的。但边立功不但不慌张这个,留着自己这个假颜学述真边立功,就是留着与大唐官军打交道的筹码,不可能轻易弃掷,反而知道这下有救了。

    新庙比原庙大两倍,啥都具备,只有一具用来假冒侯景残躯的干尸下半截有待推上楠木基座,与新浇铸的铜首合体。边立功不解:这最后的身首重合步骤为何要由他来完成?老张头单有庆说很简单,王不换一天夜里做噩梦,梦见侯景用刀斧砍他,责怪他听任无名小子毁坏他的祠庙烧毁他的身躯,而他在海船看着没有干预最终下令王不换找到那个无名小子,责令他重新合龙侯景身躯和脑袋,然后杀了他。这下,边立功慌了:

    “怎么,单叔要杀我?!”

    老张头单有庆流泪说:“单叔只好再次对不住你了。没奈何,保自家的小命要紧。”

    “这不对嘛,这也不能啊!”饱读坟典的边立功一边说一边想,忽然想明白了:“单叔留着我的性命就是为自家留着性命:现在我知道王不换为何要劫掠波斯胡的宝贝,为何要饲养这么多的死士,为何要在这么个不毛沙洲畜养这么多郑国渠死士,为何要建侯景庙,为何要捉拿杨去尘献给安禄山了!”

    果然,这么多的“为何”连珠炮似说出来,引起老张头单有庆莫大的恐惧:

    “为何,你快说!”

    边立功大叫道:“王不换这是要借助侯景推翻南梁的神力,借着向安禄山奉献仇人之子的良机就近控制安禄山控制大燕国,最终控制安禄山的强兵劲卒,恢复郑国的称号,西向与大唐决战,力争战而胜之,把天下从大唐变成大郑!”

    老张头单有庆给他说得吓坏了,腿股战栗说:“经你这么一说,单叔如梦初醒给吓倒了!”

    边立功竭力保持冷静,问:“单叔以为这个前景如何?”

    老张头单有庆毕竟不是宦布王不换,不是宦布王不换就不是狂人,所以摇头叹息说:

    “痴人说梦,绝无可能!你单叔原本是守门人,心想跟着他能捞点好吃好用的,没想到如今这事儿闹大了,眼看活不成了!”

    “那么单叔可回去与宦布说边立功给砍了。”边立功献计说,“信不信由你:但凡我活着,单叔就有生路:大唐不是狂人能破灭的,你在他身边,就能向大唐立功,而我呢,是你与大唐的居中联络人!别忘了,我现在的师傅秦基业是大唐一等一的大功臣秦叔宝之后!”

    就这样,敢斗骗过翻雨,率两个黑厨子摸到侯景庙宇时,便发现假颜学述真边立功后背绑着焦黑木柱,他说这么做是为了“负柱请罪”,向师傅师娘和众师兄妹,更向他的爱妻负柱请罪。听说王不换确曾到过这里,滞留了大半日,敢斗后怕说:

    “胡豆洲确曾有过埋伏,幸好我等来迟了,王不换等不到我们接着北上或西进去了!”

    但晋风沉吟后问边立功:“丈夫,万一是王不换让单有庆释放你,以便你向师傅和官军投递假音耗,你怎么说?”

    边立功说:“现在胡豆洲既然没了王不换的伏兵,当初他让单有庆开释我就没意义了。此外,我以为他把我留着总还有用处的,比如与杨去尘等人献给安禄山,安禄山恨颜家不亚于恨杨家,不是么?所以,我活着是我说服单有庆的结果。”

    众人决定先不纠缠这个,这个只能边走边看。解愁当然关心去尘的近况对封驭,采菱当然也如此。边立功说:

    “不大能见到那三个王孙,尤其是去尘。郑国渠把他当作至宝,一个时辰看守他的人就得换一次班。小骈枝专司此事,好吃好喝的管着三王孙。一次我听见去尘兄在间壁屋子说话,与想象中的你说话,商议你孩子叫啥好:这个不必说了,姓杨万无可能了,只能姓秦,随师傅的姓。要不干脆姓解,解愁的解?不不,解愁不是你的本名,哪有叫解愁的,哪有姓解的。若用解这个字作姓,也叫解,与蟹同音。”

    解愁掉泪了,仿佛有着极大的身世之感。众人恍然大悟:居然从来没真正关心过解愁究竟是什么人家出来的!翻雨说:

    “解愁,你还记得你的本姓么?”

    解愁脱口而出说:“本姓李,似乎记得。”“可是李唐的李?”敢斗问。

    解愁摇头:“不记得了,有可能是,有可能不是。”

    翻雨接着问:“莫非属于皇家宗亲?”

    “万无可能。”解愁说,“解愁什么人,敢与皇家攀宗扯亲。”

    众人便不说这个了,改说起师傅爹何时能带官军回来包抄胡豆洲。

    在富春江、钱塘江交汇处别过众少年和翻雨,秦基业舟车劳顿,一刻不停,当晚便赶到广陵的扬州采访处置使官署。他在外头托人联系李成式,唯恐明晃晃进入去给已是李成式亲信的杨大目发现。既然此人与所谓的颜学述交好,还是通过假颜学述投诚官军的,则此人很可能也是郑国渠。

    李成式不在,好不容易托人找裴茂,裴茂说李大人接获从北边新天子那里来的御书,不敢怠慢,亲自南下赶赴昆山。但他不肯说李大人此去何为,说是朝廷交办的绝密差事。听说昆山这个县名,秦基业立刻想起太上皇的红人和自己的恩人黄幡绰祖籍是那里人氏,虽说他本人出生在朔方,口音饮食做派等等都是纯然的北地人,但祖宗庐墓和本家亲族乃至母系都在昆山。他还记得黄幡绰对自己提过昆山的某个地名,杨国忠曾拜托他亲自带杨去尘去那里避难。他对裴茂说:

    “李大人去的地方带着墩字。对了,叫绰墩,是黄大人出了名后祖籍地乡绅新改的地名,以求显扬本地风物人才。”

    裴茂吃惊说:“没想到秦师傅与黄大人这般交好!不错,正是绰墩,李大人风尘仆仆赶去的是。但为啥去,小弟无法说与秦兄听。”

    秦基业摇头说:“既然是天子差人取黄大人北上西进,可想而知是远在蜀地的太上皇思念讨他喜欢的黄大人了。”

    裴茂不置可否,但笑道:“还是无法告知秦兄。”

    秦基业提出他也去昆山,要是黄幡绰不肯冒险去蜀地伺奉太上皇,正好加以规劝,施加一定的影响。裴茂同意了说:

    “李大人去得急,没带多少兵丁,大目和他的兵随秦师傅一块儿去吧。”

    秦基业摇头,低声说:“杨大目极有可能是郑国渠和王不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