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下)

作品:《天马行歌

    话说去尘和李猪儿并排驱驰,到了距陷坑不足百米之处,李猪儿忽然止步不前,而去尘继续前行,直到距王不换不足五十米的地方方才停下,开口说话:“我找我的宦叔,请他过来答话,若他老人家还活着的话。”

    郑国渠死士方面没人回答他,仍旧忙着救援。此时,陷坑陷入百来人的烟尘基本消散了,救援的现场清清楚楚:显然,地面的人增多了就意味着地下的人减少了,但伤者众多,正在间或有死人和死马抬上来。

    宝卷和封驭远远看见了,双双议论说:“去尘这是找死吧,王不换此时此刻的恼怒正好对准他!”“不至于死吧,他是王不换方面和李猪儿方面的香饽饽,老值钱的人儿,没人杀得杀他。”

    相同的话,去尘重新喊了一遍,但郑国渠方面仍旧不予回答。

    见如此,李猪儿急了,赶紧驱驰到去尘身边,说道:“我乃李猪儿,要与你等的渠帅王不换,即杨公子的宦叔面对面说上几句体己话,免得两败俱伤。啥叫两败俱伤?明摆着就是我等众人挖陷坑陷你等众人,你等众人让更多的人在外头围困我等。”

    去尘看见王不换那里有人走了过来,便加紧笑着说:“我杨去尘迟早一死了之的货,为何不能既是李猪儿大将军的,又是王不换大皇帝的?”

    “啥,俺们的渠帅给你们这些宵小之徒叫成大皇帝了?”显然是小骈枝的声音,代表王不换郑国渠说出自家一方的疑惑。

    “这有啥了不起的,古人早就说了:皇帝轮流做,后年到我家。那皇帝李隆基做得,李亨做得,安禄山做得,为何王不换做不得?”去尘笑着说,“宦叔,您老人家还不明白,有我杨去尘作为幌子,你可以轻易进入洛阳城控制别的什么皇帝,不是么?”

    王不换郑国渠那里还是没有动静,但交头接耳的身影明明白白掩映其间。

    双方对峙,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动。但越是这个时候,气氛越是紧张。蓦然,王不换郑国渠方面奔来两匹马两个人,去尘轻易认出是完好无损的窦轨先、萧锋镝。

    俩人说:“俺们的渠帅有请杨公子、李将军!”

    但李猪儿说:“谈成之前,杨公子可否仍是我李猪儿的座上宾?毕竟为了他,我花了老大的人力物力,挖了老大的陷坑,陷了老多的人,好不容易夺取他。”

    对此,萧锋镝说:“我们方面也折损了好多的人马,同样是为了这个杨去尘。”

    去尘大笑说:“是的,为了我,你们双方损耗太大了。要不这么办:从现在这个节骨眼起,我杨去尘便既是自由身,可以随时随地视情况处死自家,又可以在你们双方谈成之后,成为你们的共同砝码。啥意思,宦叔你好好琢磨,别装你的糊涂。你装糊涂装了那么多年,该大智大慧一把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得知道:流水是我的好兄弟,他给地坑陷进去了?他娘亲也是?若都是的,现在是死是活,可否告知我一声?”

    王不换郑国渠那里影影绰绰一番,流水的声音飘荡过来:“杨去尘,我没事,活着。我娘亲也是的。”

    “那太好了,”去尘喜滋滋说,“现在的杨去尘慈悲心怀,是当代的墨子墨老先生,宁可自家给脔割了,把一身的碎肉反哺全世界的好人坏人,只要大伙儿好好活着,我没啥舍不得的。”

    李猪儿只听不说,王不换也如此。过了一会儿,小骈枝和老张头在窦轨先和萧锋镝保护下来到李猪儿跟前。与此同时,去尘为了避免给王不换郑国渠捉拿回去,策动马匹往后退却。等李猪儿进入王不换郑国渠的地盘,他返回到宝卷和封驭身边,也就是李猪儿人马之中,静悄悄等待。

    宝卷挨近去尘,敛容拱手道:“佩服,去尘兄比墨子还墨子:墨子表面上说拔一毛而利天下,却光说不做去尘兄公开声称损一命而救众人,几乎当真做了起来。”

    “宝卷兄别语带讥讽了。”

    “愚兄不得不语带讥讽,”宝卷含笑说,“若是你真心诚意为天下人舍弃一己之命,何不从我与我表弟开始?”

    “宝卷兄的意思是……”

    “一会儿他们谈妥了,”宝卷说,“你附加一个条件:有你杨去尘作为人质足够了,我和我表弟完全可以放任自由。”

    封驭说:“也就是说,释放我俩,任意东西。”

    “这个我杨去尘早已想过了,没有来得及说罢了。”

    “果真如此?”宝卷将信将疑。

    原本,王不换要戴永王收藏补正的高齐兰陵王面具见容貌姣好如美女的李猪儿的,但临戴又去除了,改用丑陋的本来面目见他。以本来面目见李猪儿果然起到了预期的效果,李猪儿吓了一跳:这么丑的一个男子居然做成这么大的事,做成这么大事儿的一个丑人,自己率手下挖掘的大陷坑对他毫无伤害,相反,给了他救上手下郑国渠死士的机会,让他愈加成为敌方和老天都奈何不得他的传奇人物,所以,脱口而出:“好好好,宦叔没给陷进去,难怪毫发无损!”

    “陷进去,倒也毫发无损。”王不换微笑说,“不仅如此,王某人感谢李将军不杀之恩,不杀王某人之恩,不杀王某人手下之恩。”

    李猪儿却坦率说:“原本为了夺取给阁下劫夺的杨去尘,猪儿巴不得用一个陷坑杀戮阁下和阁下的全部人马!”

    王不换很喜欢他说真话,大笑起来,面部一扭曲,丑得让李猪儿为他的毁容而心碎。

    原本,王不换要带柳七娘见李猪儿,后来改了主意,不让柳七娘见李猪儿,但与李猪儿谈妥大部分事宜,又让守在帐篷外的小骈枝允许七娘进来为客人献茶。

    七娘进来,吃了一惊:这么美貌的孩子,为何倒成了安禄山的亲兵大将这么美貌的孩子,为何爹娘给取这么难听的名儿,李猪儿!

    七娘不禁多看了几眼李猪儿,然后开始选茶研茶泡茶。因为七娘看自家,李猪儿不禁也多看了她几眼,然后忽然鼻子一酸,几乎抽泣起来。王不换见状,赶紧递个眼色给七娘,七娘呢,掏出香喷喷的手巾,给李猪儿擦抹泪水。

    李猪儿不要七娘来,自家亲手抹泪,说:“多谢娘子。娘子好容貌,宦叔确然有福,不似猪儿,年幼时失却挚爱的爿儿,导致她至今仍是处子之身……”

    王不换叹息不已,说:“起码这个女色上头,王某人与猪儿大将军颇多类似:猪儿大将军尽不得女色固然可惜可悲可叹,但王某人顶着这个丑陋不堪的身躯与女色,也往往为女色所嫌弃,所以与其如此,不如与猪儿大将军一样,彻底绝迹女色好了。”

    说到这里,也难受得几乎落泪。七娘见他如此,把李猪儿交还的手巾递到他手上。王不换摇头,不要。她呢,只好亲自为他擦拭。王不换忽然笑了,说:“猪儿里老弟,你瞧,这手巾上你的泪水和我的泪水交混了,你我等于立了盟约,对不?”

    “可不是。”李猪儿抓住王不换的手,在脸上摩了又挲,感动得不行,连声说:“现在好了,猪儿可以活命了,手上有了黄幡绰,又有了杨去尘,还有王大哥相帮衬,大皇帝要不了我的命了。”

    王不换看了一眼七娘,见她不住用手从衣衫里掏出细小的土坷垃掏,便对李猪儿小声说:“若是我猜得没错,不仅猪儿大将军手下亲兵可以协助王某人得成大业,便是你开头说的与你结拜为兄弟的晋王和宰相,也可协助我成就大事?”

    李猪儿说:“晋王首先若是肯与王大哥相与,首先是为了借助大哥的实力避祸,接下来必定与大哥厮杀,为何?当然为了掌控大皇帝已有的兵力,总不至于甘居王大哥之下,听命于王大哥吧。”

    “这个不足为奇,”王不换说,“那么严庄呢?”

    “此兄是人中俊杰,他看好的一定好,他不看好的定然不好。”李猪儿说,“所以,到时候那个消除了,是大哥还是晋王,就看严相爷的好恶了。”

    说到这里,忽然站起说:“对了,玉儿和爿儿还在那头地上赤身裸体跪着呢!”

    “这个猪儿大将军放心,”王不换也站起,“王某人早就着人带去沐浴穿扮了,不消一会儿工夫,自然来与猪儿大将军久别重逢。”

    李猪儿感佩起来,呜呜咽咽流了许多泪水,触发七娘动了自家的身世之感命运之叹,不禁也流了泪。她正待收拾茶具退出去,流水进来,叫了一声娘亲,帮她收拾。李猪儿听见了,看王不换,似乎在问:“既是你夫人之子,就一定也是你的王孙了。”

    “不,是夫人亲子,”王不换实话实说,“王某人养子,但王某人视若己出。”

    “这才是人君之器。”李猪儿赞叹说。

    “人君不敢望,只消大皇帝大大赏赐王某人,让某人做个陶朱公似的老富翁,王某人早就如愿以偿了。”

    “可大哥已经是老富翁了,”李猪儿说,“江湖上都在说:有人劫掠了金乃惜的财宝,今日我看见夫人的穿扮,公子的着装,大哥的佩戴,恍然明白这是何人所为了!”

    王不换呵呵笑了,并不分辨:“好好,老弟有判断力自然不坏。”

    “大哥真乃英雄豪杰也,此行必定震古烁今骇人听闻。”李猪儿由衷赞叹说。

    但王不换谦虚说:“震古烁今未必,骇人听闻当然。”

    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现在,来了李猪儿的至亲玉儿,至爱爿儿,俩人穿上了衣裳,涂抹过了胭脂,不复没人样了。俩人浑身冰凉,抖抖索索投入李猪儿怀抱,呜呜哭泣,说原本以为给人带出安禄山的冷宫,是要喂狼呢,没想到给不认得的人带来此地,意外见到了亲哥和情郎。

    李猪儿痛苦不堪,说:“亲哥当然是的,对你玉儿而言。不过,爿儿,你可是大皇帝的侍妾,即便他从未挨过你的身子,也是他的人了,猪儿不敢听你称我是情郎,这可是死罪!”

    细看之下,原来是年轻的老妇爿儿依旧不肯脱离李猪儿的怀抱,说:“情郎,不必再怕他了,接我来的好人儿说我不必回到他的冷宫去了。”

    “你想过没有,”李猪儿说,“你再等等,或许他就召你到热宫去了。”

    “但凡他的宫殿,热宫就是冷宫,甚至比冷宫还冷!”

    “即便如此,我也不是你的情郎,一个废人绝不可能是你的情郎。”李猪儿欲哭无泪,拼命让爿儿脱离自家的怀抱,甚至训斥玉儿说:“妹子,别光顾看!”

    于是玉儿帮着兄长一起扳扯爿儿,但为完全失去理智的爿儿死命推开。见如此,王不换过来,用他那张恐怖的脸叫爿儿忽然清醒过来,问道:“你……你又是何人?!”

    王不换不回答他,问道:“带二位姑娘出洛阳的可是何人?”

    四个军汉似的男子从边上过来,拜见王不换说:“见过渠帅!”

    王不换问四人是在洛阳做什么,四人说是安禄山的御前侍卫,因无端找到安禄山毒打,几乎打死,所以暗中给策反了,成为郑国渠死士了。王不换当即发给四人各一颗宝石,说上头有郑字,是身为郑国渠的凭证,然后又道:“若是郑国渠的事业最终惨败,留着宝石安身立命养家糊口吧。”

    四人相当感佩,涕泗横流拜谢了渠帅。王不换一笑置之,对略微平复一些的爿儿说:“好好的姑娘给废弃成这个样子了。有一点倒是真的: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冷宫去了,留着伺候李大将军茶水酒水也是好的,不是么?”

    那姑娘大喜过望,说:“猪儿,你听见了:我不能成为你女人,起码还能为你端茶扫地,只要永远不离开你便好!”

    李猪儿愈加悲愤,光流泪不说话。

    这一档子事谈完说罢,俩人双双骑马来到去尘跟前。去尘后头有表兄弟俩,还有大量李猪儿的人马。全都目瞪口呆看着,诧异于一个时辰前的敌对双方变成一个时辰之后的大哥小弟。

    因是李猪儿人马的控制区,李猪儿笑呵呵开腔说:“不打不相识,不相识不打。这个陷坑挖得好,深深挖出我与宦叔的交谊来了。”

    王不换大笑之中,骑马去到外围,对那些影影绰绰的郑国渠死士说:“没事了,转身向前,朝向大唐的东都,朝向大燕的洛阳,把杨国忠之子杨去尘,杨家最后一个成员交付给大燕国皇帝安禄山!”

    “把大唐太上皇李隆基的心爱戏子黄幡绰黄教师献给同样心爱他的大燕国大皇帝安禄山陛下。”李猪儿吆喝说。

    “对了,黄教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既然就在猪儿老弟的军中,可得一见否?”

    李猪儿欣然从命,刚要下令取坐在油壁车里的黄幡绰来,宝卷和封驭大叫道:“我俩认得他,也是故交了!”

    “要不我俩替宦叔把他找来,也好验个真伪,免得不是他真人,是别人冒牌顶替的。”

    李猪儿顿然恼怒:“我亲自去昆山绰墩取来的黄教师,岂会有假?!”

    “难说!”表兄弟俩嚷道。

    “那你俩说,你是如何认得他的,他可是李隆基的宠儿,如今的李亨那时候要见他,也不易呢。”王不换说。

    宝卷只好把父母为了把他和表弟从长安弄去江南避难,他和表弟不肯离开长安,秦基业通过秦娥,他请闺女设局,局中有黄幡绰的故事说了一遍。王不换明白了大笑,李猪儿明白了大惊,赶紧说:“那请两位贤弟赶紧去看看那人果真是真黄幡绰否!”

    表兄弟俩刚要奔马去验证,王不换忽然有所顿悟,大叫道:“等等,两位公子等等!”

    表兄弟俩不解,只好勒住马,回头看他。

    “我想我见过此人,在掉落陷坑之前见过此人!”王不换如梦似幻说,“若是我没想错,那人便是黄幡绰,那个在林子里协同所谓的兄弟埋葬亲人尸首的苍鹘便是黄幡绰!”

    众人大笑,明白无误告诉王不换,前番他上当了,目下他猜对了。

    “好吧好吧,取他来,我倒要当面质问他,为何倒要帮猪儿老弟陷我和我的人马到地下!”

    宝卷和封驭重新奔马而去。

    李猪儿笑着问王不换:“对了这个不曾问过:这个陷坑,宦叔的人马死伤多少?”

    “死了三个,最底下的,”王不换说,“伤了不少,似乎一般左右,带大小轻重不等的伤,所幸都是皮肉伤,很少有伤筋动骨的。”

    “如此小弟方才好受些。”李猪儿心有余悸说,“不然与大哥结成兄弟的前提失却了。”

    王不换哼哼哈哈一会儿,忽然摇头说:“猪儿大将军,老哥我方才真与你义结金兰了?”

    “差不多如此吧?”

    “啥叫差不多?”

    “你我一见如故,约定戮力同心做成大事,如此,便是兄弟所为,常言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要与宦叔做大事,便是兄弟,便是父子。”

    李猪儿滔滔不绝说,“何况大哥把我的妹子和从前相好的从大皇帝的冷宫弄来此地,等于救了她俩,等于救了我李猪儿,即便不与我义结金兰,我李猪儿也把你认作自家的阿兄甚至阿爷!”

    “好嘛好嘛,”王不换笑道,“随你了,这个就随你了,我嘛,无可无不可嘛。”

    表兄弟俩从前头回来了,对去尘,也对李猪儿和王不换说:“人家压根不愿随我俩过来,只要杨去尘去他的车里与他想见。”

    “去尘,好孩子,”王不换说,“你曾见过黄教师?”

    “有一面之交。”

    “去吧去吧,”王不换说,“你是宦叔的宝,他是猪儿大将军的宝,二宝重新见个面也好。”

    李猪儿忽然想起黄幡绰对自家说的那一个绝密故事,猜想他要对自家女婿说些肺腑之言,便也说:“去吧,杨公子,黄教师大约好奇,我曾与他说起过你:捉了你大半年,一直没有成功,今日好不容易逮着了真身,他也好奇了吧。”

    去尘便驰马去了。

    宝卷和封驭去后,黄幡绰一直在想:一会儿见了女婿杨去尘,究竟知不知会他,解愁是自家的女儿,其母又是前圣人的公主?他颇多后悔自从离开长安抵达江南,始终守口如瓶的口风渐渐松了,先是在秦基业跟前,等于说出解愁是他的亲闺女,后来又在奉安禄山之命捉拿他的李猪儿跟前,把解愁之母是光王李琚秘密和盘托出。

    “糟了糟了,”他连连摇头,“现在李猪儿与王不换结盟合伙了,要做什么事,万一他把这个秘密告知那个毁容的汉子,我便狼狈了,会面临啥厄运吧。”

    但接着,使劲宽解自家:“当时李猪儿不肯我去见女婿,我琴技之下,只得和盘托出,也是情有可原嘛。”

    接着,转动脑筋,沉吟去尘来了,他会说些什么,自家要对他说些什么。现在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要说就说性命攸关的话语,否则便是一步步挨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