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往事知多少

作品:《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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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奴赵福叩见王爷,恭请王爷圣安!”

    赵福躬身佝腰,颤巍巍的走进银安殿西侧暖阁,苍哑着嗓音禀道一面说话,一面便要俯身屈腿,跪叩行礼。赵珏双手扶住赵福胳臂,温声说道:“罢了罢了,赵福老伯,你我虽有主仆名分,其实情如父子。以后见面,倘无外人,断断不可行此大礼!”

    赵珏一面说话,一面亲将赵福搀至紧靠北墙的卧榻上首坐定,又捧过书架旁边博古架上的一口金妆皮匣打开,从里面取出几样点心,一一布放于榻前的紫檀木茶几上,口中娓娓语道:“欧阳忠雄昨日从洞庭湖快马送到四样特具江南风味的细巧点心,珏儿不敢独用,刚刚送给姥姥阿公一份,又送给雯雯和黄姑娘一份余下一份,正想邀请老伯和赵四赵六前来品享,可可老伯就到了!”

    “王爷,老奴有福,得以际遇王爷这样体恤下人的主子,便是品尝几样点心,也不忘给老奴留下一口,老奴心中实是感激不尽。然老奴今日特特前来,不为口福,却有几句要紧的话,须向王爷阐释明白!”赵福老眼昏花,将鼻子凑近茶几前细看半天,方才认出是玫瑰绿豆卷、茯苓糕、翡翠饼和藕粉火腿团,不由眼中垂下泪来,哽咽说道。

    赵珏亲自捧起一片玫瑰绿豆卷,放于赵福手中,含笑语道:“老伯年高体衰,又曾为救珏儿和雯雯受过重伤,倘有要紧的话,只管唤珏儿前往听训便是了,何必如此特特前来?”

    赵福双手捧着玫瑰绿豆卷,抖抖索索的递于口中,嚅嚅着咀嚼了几下,一连声的赞叹说道:“王爷,老奴有福,临进棺材前,还能品尝到如此美味的天物!”那眼眶中的泪水,愈发涌得多了。

    赵珏亲持锦帕,揩去赵福眼角浊泪,方微微一笑,坐于卧榻下首,道:“昔年漂母一饭之恩,淮阴侯尚且千金相报,何况老伯之于珏儿雯雯兄妹,实有舍命相救之恩乎?老伯但有所言,只管说来,珏儿必将一一应从,决无违命之举!”

    赵福将绿豆卷咽下,又端茶吃了一口,喘气说道:

    “王爷,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奴行将就木之人,又亲眼看着王爷长大,当年虽曾舍命相救,不过老奴职内本分,且已早成过眼云烟,如今何敢再提,又何敢在王爷面前居功自傲乎?

    “王爷,老奴今来,只想奉劝王爷四字:莫贪女色。老奴观之,王爷近日流连黄衫姑娘美色,忘却祖宗仇恨,颇有不思进取醉心嬉戏情状如若长此下去,只怕非但仇不能报,自身亦难保全矣。

    “王爷,非是老奴危言耸听,实是老奴暗中细察,那黄衫姑娘的眉宇之间,温柔娴静中总似隐隐透着一股杀气无论如何,王爷还请小心为上!……”

    赵珏刚要为黄衫和自己辩解两句时,赵福已是双目滚滚涌泪,语气愈发的郑重了:

    “王爷幼时,多曾问及老王爷当年被鸩的详细情状老奴迟迟未肯讲述者,以王爷懵懂无知,未谙世事,深怕真相一旦摊开,其惨其悲,有伤王爷童稚之心,故此屡屡拖延。今王爷长大成人,稳健持重,老奴年迈体弱,去日无多,是以今日特特前来,向王爷详述当年旧事……”

    听得赵福就要讲述父王当年被鸩的详细情状,这也是长久以来凝结于胸的一桩死结,赵珏立将黄衫之事抛于脑后,躬身垂首,肃立一旁。一时间,西暖阁内,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窗外一绺金黄色的阳光,动也不动的投射榻前地上。赵福目视阳光,泪水涌流不止良久终于叹息一声,蠕蠕的开了口:516516xs

    那年冬月,老恒的病时重时轻。宫中隐隐传出流言:老恒只怕这回不得好了!老王爷闻得讯息,每日里只是在府中来回踱步,时而仰天长叹,时而拧眉深思,片刻也不得安宁。一天傍晚,老王爷突然就命人将老奴叫到了王府后院的一间密室。

    老奴刚刚进房,老王爷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老奴面前。老奴大吃一惊,赶紧俯跪于地,连连叩头,说道:“王爷有事只管吩咐,小人并没有不肯去做的。王爷如此行礼,实实的折杀了小人!”

    然而不管老奴如何求告,老王爷只是不肯起身老奴无法,唯有和老王爷相对而跪。老王爷双目淌泪,颤声说道:“刚刚接到宫中密信,老恒病中糊涂,听信奸臣谗言,只怕本王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不过这也早在本王意料之中。本王虽死,固不足惜,奈何珏儿、雯雯年纪尚幼本王子嗣艰难,唯有这点骨血。泣请老弟救他们一救!”老奴当时大吃一惊,慌忙问道:“王爷……何以突出此言?”

    老王爷叹息一声,以手揩泪,娓娓说道:

    “太宗皇帝年间,本王名为饮鸩而亡,实则苟且偷生,数十年来一直隐居宫外。老恒继位之后,待本王尚算不薄,允我娶妻生子,使我富贵安逸,只是不得公开露面,以免再起风波。如今老恒弥留之际,便有人趁机进了谗言,言其一旦驾崩,益儿幼冲无知,皇后又妇道人家,性弱心柔,本王极有可能以恢复太祖基业为名,东山再起,交通旧部,与益儿争夺帝位。其实本王年逾六旬,又兼劫后余生,早就心若死水,微澜不起,保全性命尚且不及,哪里还敢再有觊觎大位之心?可是老恒竟然深信不疑,欲行斩草除根之事……”

    老王爷言毕,连连以头叩地,直碰得额角殷殷的淌出血来。

    老王爷当年饮鸩被救、对外诈死一事,老奴尽知,暗中想道: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大约不会再撞上这么背晦的时运吧?尽管心下有些不以为然,但看老王爷如此郑重其事,也唯有遵命而已,当夜便将王爷和雯雯郡主秘密带出王宫,寻了一家客店藏好。

    赶回王府,已是入夜时分,远远的便望见王府正门灯火通明,鸦雀无声,两排衣甲鲜明执刀荷戈的御林军士肃然钉立,禁人随意出入。老奴不敢近前,却记得老王爷寝宫墙后,长着一株水桶来粗的梧桐树遂赶紧绕至墙后,摸黑爬到树上,居高临下的向内窥望,果然便见荧荧如豆的烛光下,老王爷正直挺挺的跪于地上,一个内侍面南而立,口中宣道:

    “奉皇帝口谕,赐楚王赵德芳三更时刻,饮鸩自尽!”

    老王爷目视着寝宫窗外的夜空,表情极其坦然,又仿佛特意嘱人一般,沉声说道:“本王四十余年前,仰药自尽未死,苟延残喘活至今日,已早心满意足,况又留下一双儿女在世乎?但得儿女平安,本王死何足惜?”言罢,慨然饮鸩赴死。

    看着老王爷慢慢萎倒于地,那内侍冷笑两声,咬牙喝道:“来呀,带赵珏、赵雯及府中一应嫔妃,殉葬楚王!”

    老奴见状,情知老王爷预料已成事实,也情知老王爷最后所言,定是嘱托老奴尽忠因此哪里还敢悲恸出声?唯赶紧溜下树来,一路狂奔回到客店,带着王爷和雯雯郡主连夜潜出京城,逃往乡下……

    赵福讲完,早已泪流满面,颤颤抖抖的便要跪下身去,泣道:“王爷,老奴今日言及当年情状,非为摆功邀好,只求王爷从今而后,能够远离女色,防微杜渐,一心一意的专于正事只求王爷能够牢记仇恨,卧薪尝胆,早日起兵杀奔东京,为九泉之下的老王爷和太祖皇帝等人报仇雪恨!……”

    赵珏两眼迸泪,急扶赵福重新坐于榻上,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在赵福面前,重重的叩了三个响头,说道:“老伯救命大恩,金玉良言,珏儿便是身委沟壑,也永不忘怀!”言毕站起身来,一拳擂于几上,双目寒光闪烁,话语之中透着丝丝金属颤音:

    “父王,父王,你在天之灵看着,珏儿如不能报这弑祖灭家之仇,窃国夺位之恨,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