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往事知多少

作品:《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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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躺卧榻间,面色苍灰,二目半闭,干枯的嘴唇一翕一张,断断续续的吐着微弱的话语。大太监雷允恭跪俯榻前,伸腰引颈,把耳朵伏近父皇颊边,一面尽力倾听,一面带着颤音轻声复述:

    “……诏皇太子赵祯柩前即位尊皇后刘氏为皇太后,淑妃杨氏为皇太妃,皇太后权处分军国大事新皇年幼,未谙世事,寇准、李迪老成持重,秉公无私,可居相位,左右夹辅!……”

    丁谓、王曾奉旨入值殿庐,相对跪坐于两丈开外的榻侧几前,各自援笔濡墨,文不加点的唰唰记录着。

    终于,父皇的嘴巴轻轻蠕动两下,但却几乎没有了声音。“陛下,陛下,”雷允恭将耳朵使劲贴至父皇唇侧,语中几乎带着哭音,“陛下能……再大声一些吗?”

    父皇的嘴唇似乎又稍稍蠕动两下,竟完全没了动静。良久,雷允恭方站起身来,目光扫视一周,面无表情的低声宣布:

    “陛下密旨,立即赐死楚王德芳全家!”

    延庆宫内,赵祯和丁谓、王曾,甚至就连隐身帐帷后面的刘后、杨妃,还有端汤侍药的两个太监宫女,大家都不禁身上一凛。

    “不,父皇,你……你不能赐死德芳叔叔,更不能赐死赵珏哥哥和雯雯妹妹……”赵祯猛的推开雷允恭,抢步扑至父皇榻前,使劲摇晃着父皇的臂膀。

    半晌,父皇僵硬的脸上,终于艰难的绽出了一丝笑意,用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傻益儿,父皇何尝不愿心存仁慈?父皇何尝不愿顾念亲情?可你……还记得父皇曾经教过你的话吗:迨天之未阴雨,……砌彼桑土,绸缪牗户。做人难,做皇帝更难,皇宫里的内斗刀光剑影,凶险万分,父皇……父皇……这全是为了你好。以后……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的!”

    一滴浊泪,慢慢的淌过了父皇的眼角。

    “陛下密旨……”父皇的临终遗命,很快便被严密有序的传向宫外。

    “不,不……”赵祯疯狂的祈求着,喊叫着,但却不能阻止这份至高无上的皇命的迅速执行。

    “父皇,我恨你,益儿恨你!”赵祯一急之下,竟口不择言,又一把推开端汤侍药的太监宫女,转头快步朝向宫门冲去。

    “益儿,益儿……”父皇眼角挂着浊泪,但脸上却始终溢满慈爱的笑意,在榻间细若蚊蚋般的念叨着他的名字,“你恨父皇,那就恨吧,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父皇的一片苦心的!……”

    “殿下,太子殿下,陛下召唤你呢!”丁谓推开纸笔,趔着步子从后面急追上来,拦在他的面前。“你……你给我闪开!”他两眼血红,浑身颤抖,戗手指着丁谓,声嘶力竭的吼喊了一声。

    丁谓怔了一怔,立刻明白面前站着的,便是可能马上就要君临天下主宰万物的新皇,竟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赶紧垂首躬身,默不言声的让开了道路。

    楚王德芳的府邸和皇宫隔着两条街道,距离不算很远,但也不算很近。“快,快,一定要赶在父皇密旨的前面……”赵祯出了大内,并不带一个侍从,也不叫鞍骑乘舆,唯一面暗自反复念叨,一面顶着黄昏萧瑟的冷风,一口气狂奔到了楚王府前。

    楚王德芳平日闭门不出,又谨言慎行,绝不和人往来,除了父皇、母后、王曾、丁谓和寇准、李迪、雷允恭等人之外,其他部院臣工吏员根本不知道这位王爷虽死而生的讯息,是以府邸极其简陋寒酸,且平日正门紧闭,仅留着东侧的小门供人出入。赵祯刚刚气喘吁吁的冲至小门旁边,一辆轿车便极快的驰了出来。

    那是一辆挂着厚厚棉帘的马拉轿车,偏腿前坐的驾车人便是王府管家赵福,因平日赵祯时常微服前来和赵珏、雯雯一起游玩嬉戏,是以极是熟稔。赵祯当即侧身门旁,打算等待轿车驰离后再进王府报信。

    然而,就在轿车驰过的瞬间,一阵疾风卷地而起,掠开帘幕,赵祯清晰的看到了车内坐着的竟是赵珏和雯雯雯雯紧偎赵珏肩头,两人俱皆满面惶恐之色。“珏哥……”赵祯刚一张口,便立刻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嘴巴,只是站在原地,目送轿车滚滚驰去,消失在了一片茫茫苍苍的黄尘当中。

    赵祯想道:定是楚王府中早已得到了讯息,所以赵福方才带着赵珏雯雯,匆匆驾车出府而去既然赵珏和雯雯已经逃离,自己再进府中告密,也便没有了意义。想到这里,赵祯复又转身沿着来路,踽踽的朝向皇宫奔回。

    一口气松懈下来,他才觉得四肢酸软,就连骨头缝里都透着疲累,内衣外袍也早被汗水浸得半湿,冷风一吹,铁甲般的裹在身上但他仍旧咬牙拼力,一步一步的疾速奔跑着,因为父皇的病情,此刻重又重重的压上了他的心头。

    路上,两队持刀荷戈、衣甲鲜明的御林军马,正在一名骑马内侍的率引下,按着整齐的鼓点,迎面而来,快步开向楚王府邸赵祯却全然视若无睹,只在心中不住的催促自己:快啊,快啊,父皇一定还在等着见我最后一面呢!壹号xsh1

    “皇太子赵祯,仁孝宽裕,聪明睿智,堪为天下共主今天命已定,大行皇帝又且隆重托孤,臣等位居机枢称量天下,深知祖宗创业艰难,九鼎神器贵重,是故必将竭力辅翼,尽忠奉国,以保天下安康,宋祚永隆……”刚刚跨过延庆宫的门槛,赵祯便听到了丁谓喑哑的嗓音。

    赵祯心中咯噔一响,尚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视线缓缓移过丁谓、王曾、母后和杨氏、雷允恭阴暗不定的脸,最后落在了父皇的榻前。

    父皇静静的躺于榻间,一动不动,浊泪已涸,两只干枯的眼睛里仿佛还在闪烁着最后的一绺微光而那丝慈爱的笑意则始终凝于父皇嘴角,直至殡殓时候,也没有褪去。

    “太子,陛下……陛下遗旨!”雷允恭脸色煞白,嘴唇哆嗦,颤颤抖抖的走近前来,面南而立。赵祯双目一转不转,死死的盯着父皇的脸,而对雷允恭的话竟是听而不闻。“太子……”翘着一嘴山羊胡子的王曾和一名太监抬过一张龙椅,丁谓则满面惶恐的和另外一名太监强行扶他坐下。雷允恭打开诏书,扯开公鸭嗓子高声宣道:

    制曰:三皇治世,五帝定伦。圣人达礼,古无所逃。朕自继位以来,敬天法祖,孜孜求治……皇太子赵祯天纵睿哲,神授莫奇,可于榻前即皇帝之位皇后刘氏晋为皇太后,淑妃杨氏晋为皇太妃,军国重事“权取”皇太后处分……

    两府三司二百余名大小官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齐齐整整跪在了延庆宫外的花树下和甬道间宫内宫外,咳痰不闻,唯雷允恭的宣读声音四面震荡,沉重而又清晰。雷允恭刚刚宣读完毕,赵祯尚在懵懂之间,便犹如木偶一般的被人摆弄着戴上龙冠,穿上龙袍,和刚刚晋位的皇太后并肩坐进了宽大的龙椅里面。

    “新皇登基喽!”

    “新皇登基喽!”

    一声声呼喊,刺破夜的浓蔼,亦打破夜的岑寂,传向延庆宫外。

    “陛下,陛下……殡天啦!”突然,父皇榻前,响起了雷允恭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母后、杨妃等人立刻跟着伏地嚎啕大哭。伴随着一片聒耳哭声,在王曾、丁谓的指派下,早已守候于宫外的太监宫女们手捧缞衣麻绖,缓步走了进来。

    赵祯被雷允恭的哭喊声惊得身上一凛,在他十三岁的幼小心灵中,早已模模糊糊的明白了“殡天”的含义。他猛的跳下龙椅,挣开两名太监的扯拦,抢步扑至榻前,亦声嘶气噎的放声哭喊起来:“父皇,父皇,你睁开眼睛,再看一眼益儿好吗?父皇,父皇,你怎么再也不理益儿了呀?父皇,父皇,益儿并不恨你,真的并不恨你!……”

    然而,父皇眼角的那一绺微光,早象天边晨星一般黯然隐去,再也没有恢复过来。

    “母后,朕现在做了皇帝,能够收回父皇的成命,免去赵珏哥哥一家的死罪吗?”三天后的朝会上,面对丹墀下面文武百官的扬尘舞拜,山呼万岁,赵祯强抑悲痛,悄声询问坐在身侧的刘太后。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楚王德芳连同六名妃嫔,早于父皇薨逝的当夜便已饮鸩而死,而赵珏和雯雯,此刻则正在赵福的带领下,惶惶然犹若丧家之犬的踏在了逃亡路上那时候,他更不知道刘太后其实只是他的养母,而他的生母李宸妃,此刻则正象千百个普通嫔妃宫娥一般站在殿外,望眼欲穿的思念着虽近在咫尺却如远隔万水千山的儿子。

    “不,益儿。这皇宫里面,兄弟阋墙,父子相屠,血染丹墀,魂萦阶陛,惊心动魄的事儿多着呢!你知道我们母子坐在这里,暗中正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的盯视着我们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做皇帝的,稍稍一个蹉跌,便将堕入万劫不复地狱,届时虽欲做一大梁布衣,耕耘自给,饲鸭养鹅,只怕亦不可得矣。何况我们现在主少国疑,正是万分危险的时期?所以,这件事情,且暂放一放吧!”

    刘太后微微一笑,语气虽然温和,但却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不,母后!不,母后!……”

    那一刻,他的泪水,无声的顺着脸颊淌落下来透过朦胧的泪水,他似乎看到了赵珏和雯雯就站在阶陛下面,正用怨恨愤怒的目光盯视着自己。那一刻,他在心中默默的抗拒着母后,但却并不敢发音出声他已模糊明白,即便做了皇帝,也有许多事情,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

    虽在梦中,可是这一切,却就象昨日往事一般历历在目。然而,后来,他是怎样极力争取的,母后又是怎样严厉训斥的?赵祯却全然没了印象。他所知道的,就是醒来时候,方才发现泪水潸然而下,润湿了颈下的锦枕。

    赵祯抹去眼角的一滴余泪,慢慢坐起身来,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两名御前侍卫笔直而模糊的身影。“什么时刻啦?”他轻声问道。“回陛下的话,刚交四鼓!”门外传进干脆利落的回话,却是郝思文、郝思武兄弟的声音。

    “唔。”他应了一声,也不燃亮灯烛,自个窸窸窣窣的穿好衣服,推门踱至院中。

    这正是黎明前夕最黑暗也最幽寂的时刻。赵祯仰望着斜挂西天的一弯眉月,无声的呼吸了一口冷冽的夜气,慢慢说道:

    “知会琴老和鸽童一声,大家早作启程准备。朕天明用过早膳之后,便要动身前往襄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