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作品:《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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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出“龙吟阁”客店,赵祯和赵珏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左一右的朝向半里开外的城墙根下漫步踱去。琴老得到鸽童急讯,因恐打草惊蛇,扩大事态,也不敢通知王其金等人前来,唯有携了鸽童紧张而警惕的跟在两人后面,前后保持着二十余步的距离,准备见机行事。

    赵珏和赵祯走至城墙根前,一名守城将官手按佩刀,脚踩马刺,叽叮叽叮的大步迎上前来赵珏低声吩咐一句:“罗参将,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人上来!”便和赵祯径自沿着青石条砌成的台阶,盘旋登上城墙,漫步走到了西门角楼下面。

    饶是琴老足智多谋,至此境地,也是一筹莫展,更不敢轻易上前,唯有携着鸽童,焦虑不安的守于城墙根下。

    赵祯和赵珏并肩站于角楼檐下,举目凝望西方,依旧各不说话。此时太阳距离莽莽苍苍的西山山头尚有半杆来高,淡云半遮,光线乍长乍短,淋淋漓漓犹若铜汁般的扑散而来,直将城墙、垛口和角楼、旌旗,连同赵祯、赵珏两人一道涂抹得金黄闪亮寒凉的晚风中,一群一群的归鸦呀呀鸣叫着盘旋着,由头顶天空飞向城外林中,更为这一时刻增添了几分苍凉悲壮的氛围。

    “朕幼读曹植七步诗,每尝泫然泣下,暗思兄弟之间,便即一母同胞,亦不过顶多五七十年的缘分:少时唇齿相依,同沐风雨长则东奔西走,各立家业老来藜杖相逢,共叙旧事。以此说来,兄弟之间,本应抛却权势财产纷争,相亲相爱,祸福与共。奈何曹丕偏要做此无情之事乎?”半晌,赵祯叹了口气,娓娓言道。

    赵珏闻言,倏的转头过来,双眸一眨不眨,利剑似的盯着赵祯,目光中夹杂着仇恨、悲愤、伤恸、委屈,但也微微的流露着一丝柔情。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内心感情极为复杂。

    赵祯迎着赵珏的目光望去,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电光火石般的相互碰撞着,激荡着。他比十二年前成熟多了,也复杂多了,尤其因了那座仇恨大山的隔阂,使他再也不是那个和自己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了!他想。

    终于,赵祯忍受不了赵珏那种如刀似剑的目光,乃慢慢转过身去,继续娓娓说道:“然古来皇权之争,刀光剑影,你死我活,胜者黄袍加身,独尊宇内,而败者则不是戮身,便是灭族,虽父子兄弟亦莫能例外。朕在读七步诗时,便暗下决心:他年我若幸而登基,承续大统,一定效法汉家长枕、玄宗大被美谈,善待亲族,善待勋戚,绝不让曹植当年的悲剧重现兄弟子侄身上!”

    尽管背转了身子,赵祯仍能真切的感受到赵珏那犀利冰冷的目光:“这次出京前夜,朕再次细细品读了李贤的黄台瓜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更是百感交集,彻夜不眠。今兄与朕同为赵氏子裔,更兼骨肉之情,儿时之谊,理当赞襄扶持,共图大业,以光祖宗令名,以创千古佳话却奈何兄今竟欲同室操戈,阋墙构衅,必陷朕于不义之地而后快乎?”

    “站在干岸上的人,与沉溺河中的人,想法何曾一样?七步诗、黄台瓜辞,臣王何尝不曾读过,可曹丕再狠,终究未杀曹植而武后虽毒,不到最后关头,又何肯自残其子?”赵珏耐着性子听完赵祯所语,目视黯淡暮色,格格冷笑了两声,语气愤激的说道。

    接下来,赵珏更是滔滔不绝,语速愈来愈快,既似控诉冤屈,又似声讨罪恶:

    “当年太祖皇帝对待太宗皇帝,那是何等样的情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太宗皇帝有恙,太祖皇帝亲往探视侍药太宗皇帝病重,需要灼艾疗治,太祖皇帝先在自己身上灼艾以试疼痛……

    “然而太祖皇帝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匣剑帷灯,烛影斧声,宫廷溅血,朝野震动太宗皇帝登基后,更是磨刀霍霍直指子侄兄弟:叔王德昭被逼自刎,父王德芳饮鸩而亡,最终使得太祖皇帝子孙凋零,数不存一便是臣王,倘若当年不是赵福舍命相救,只怕亦早委身沟壑……难道太宗皇帝当年就不曾读过这两首诗吗?难道陛下如今仅凭区区两句小诗,就能使九泉之下的衔冤白骨洗雪耻恨、瞑目安卧吗?”

    赵祯默然无语,唯望着西山山头苍凉的斜阳来回踱了几步,良久方道:202电子书202x

    “太宗皇帝当年登基,不过是遵从高祖母昭宪太后兄终弟及的遗命行事而已此事早已明载史册,中外咸知,白纸黑字,语语确凿,更有昭宪太后金匮之盟盟书佐证,珏哥何须再疑?至于匣剑帷灯、烛影斧声之事,不过乃小人别具用心,造播谣言,意在挑起皇权纷争罢了。珏哥天聪睿智,机变敏慧,岂可因捕风捉影流言,便欲行同室操戈之举耶?”

    看似娓娓而言,有理有据,然而连赵祯自己也觉语气虚弱,不能十分说动赵珏,因此竟在不知不觉中将赵珏改称作了“珏哥”,期望能够以此唤起赵珏深埋心底的那份亲情,更期望能够以此打动赵珏,使其回心转意,放弃举兵反叛的想法。

    不想赵珏却竟怒极反笑,咬着牙齿一字一顿的说道:

    “倘若真的是高祖母兄终弟及遗命,太宗皇帝登基,为何不肯善待叔祖光美,反将其流徙荒蛮之地,致其郁郁而终,尸骨无存?倘若真的是高祖母兄终弟及遗命,太宗皇帝薨逝之后,为何不将帝位还回太祖皇帝后人,反倒直接传位自己亲子?倘若真的是小人别具用心,造播谣言,意在挑起皇权纷争,臣王并非三岁小儿,岂能不辨真伪,盲目影从?……”

    赵祯欲待再行辩解,不料赵珏怒极之余,俐齿伶牙,越说越快,哪得半句插话机会?唯听赵珏竹筒倒豆一般的说道:

    “赵福多次谈起,父王德芳太宗皇帝年间被逼饮鸩,幸而未死,后得苟延残喘,隐居宫外真宗皇帝在日,数次意欲加刃父王,达到灭口目的,大概良心发现,终究没有下手,唯禁止父王出头露面,与人交通而已。

    “后来真宗皇帝驾崩之日,密诏赐死臣王全家。若非父王未雨绸缪,早作准备,若非赵福舍生忘死,拼力保全,若非孟姥姥、费阿公路见不平,拔刀相救,只怕臣王和雯雯早已白骨露野,墓木拱矣。当年逃亡路上情景,至今想来,犹历历在目,令人不寒而栗……

    “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倘无当年烛影斧声黑幕,太宗皇帝和真宗皇帝对待兄弟子侄,何须如此残忍狠毒?难道就不怕给外人留下把柄?难道就不怕后世史家评说?说白了,不过都是为了巩固子孙皇权,意在斩草除根,一劳永逸的免除后患罢了!”

    赵珏一气说了许多的话,住口之时,胸中意犹未平,只是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咯吱咯吱的咬着牙齿,就连身体也似在昏暝的暮色中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赵祯叹了口气,背对赵珏,沿着城墙垛口前踱几步默谋许久,方娓娓说道:

    “看来珏哥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太宗皇帝往事年已久远,不必再说了,便是先帝晚年时候,因怕大权旁落,更受佞臣挑唆,竟然疑朕图谋不轨,几次下旨欲置朕于死地幸得老臣李迪苦谏曰陛下有几子,乃有此旨?臣敢保太子必无二心!朕尚得逃过劫难。此不过年老病危之人,行事糊涂、失却轻重而已,珏哥且不可念念不忘此恨。夫木朽虫生,墙罅蚁入,实千古不易之理也。当日晋室若无八王内乱,外夷何得乘机侵入,宗庙何得血食不继,又怀愍二帝何得青衣侑酒,皇后妃嫔何得遭诸凌辱?”

    说至这里,赵祯转身过来,望了一眼赵珏的脸色后,继续侃侃而言道:

    “内讧不起,外侮何来?天下宁有鹬蚌相争,而不授渔人以利之理乎?今契丹在北,党项在西,俱各虎视眈眈窥我大宋,正是国有累卵之危、民有倒悬之急时候其化解之计,唯朕与珏哥抛却前嫌,兄弟同心一致对外,共保赵氏江山永固。这才是社稷宗庙之福,天下黎民之福呢!”

    赵珏在赵祯讲述期间,始终面色阴郁,片言不发,只是牙齿咯吱咯吱的咬着嘴唇,双目中闪烁着恚恨桀骜的光芒,又从鼻孔中哼出了几声冷笑。赵祯一片道理讲完,眼见赵珏依旧不肯回心,唯有暗自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两人便沿了逶迤城墙,于夕阳光辉的沐浴下,继续漫步向前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