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作品:《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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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衫独坐套间窗前,举首仰目,静静的凝望着咫尺之遥的巨幅窗纸。窗纸外面,月明如银,碧荫似梦,簇簇翠竹在清风的拂摇下,墨绿色的身影缓缓的一起一伏着,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宛若大海波涛一般。

    月影、碧荫、翠竹一时渐渐退去,黄衫心中生出了四望无倚的孤凄之感:唉,父亲,父亲,你将这样的大任交于女儿,又哪里知道女儿重荷之下度日如年,内心每天所受的沉重煎熬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有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

    赵珏忽然踏着微月明光,脚步趔趄的走了进宫,一边走一边攘袂振臂,扬声高歌。黄衫急忙起身扶住赵珏胳臂,闻得赵珏满身浓重酒气,娇声嗔道:“王爷又在哪里吃多了酒,怎么也不见一个侍从跟着?”

    “我醉了吗?我没醉,没有醉的!”赵珏使劲的推开黄衫,晃了几晃方才站稳脚跟,口内含糊而歌道,“鲸吞豪饮兮,如吸琼浆哦!酣畅淋漓兮,千樽未醺嗬!……”

    “王爷你醉了,真的醉了!”黄衫不等赵珏再歌,便一径扶他走进里间榻上躺下,又展开锦被将其上下覆好。赵珏犹自踢开锦被,一面双臂猛挥乱舞,一面口中翻来覆去的喃喃呓语着:“祖皇,父王,珏儿定要为你们报仇雪恨,珏儿定要挥师东京,杀他个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祖皇,父王,珏儿定要为你们报仇雪恨,端阳日后,便请你们看赵祯的首级……”

    渐渐的,赵珏的声音低弱下去,很快就发出了訇訇鼾声黄衫替他掖好被角,又将宫烛吹熄得只剩北壁墙下几案前的一支,这才悄步退至外面,重新坐于窗前榻间。

    刚刚坐下,黄衫心底便陡的一颤,竟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此时执事的太监宫女俱都不在,宫内幽寂无人,宫外明月冷清,正是千载难逢的下手良机!

    哦,不,不能下手,赵珏明明并非坏人呀!……可是,不是坏人,却怎么说出了“杀他个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话来?对,不是坏人,如何竟会说出“杀他个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话来?既说出“杀他个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话来,那就一定不是好人了!

    接着,黄衫的脑海中慢慢的浮现出了这样一副图景:马蹄杂沓,刀剑闪烁,漫山遍野的锐卒健骑疾风骤雨般的狂驰而过,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震颤,在呻唤锐卒健骑过后,村庄田野烟焰弥天,无辜百姓尸骨枕藉,汩汩流淌的鲜血染红了大地,亦染红了她的双眸……博士bk84ne

    虽然他爱着自己,自己亦深深的爱着他,可是,为了完成父亲的临别重托,为了避免“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人间惨剧,唯有抛却个人情感,狠下心来一回吧!

    想到这里,黄衫特意走至套间门口,伸颈望了外面的阁子间一眼,亲见荧荧弱烛下,线娘及两名值夜的女侍早已酣酣而睡,方才回身倒了一盏清茶,双手捧着,穿帷越幔,走至里间槛前,轻启朱唇,曼声燕语道:

    “王爷,请坐起来用口水吧!”

    黄衫一连低语三遍,榻内竟既无鼾声,也无呓语,想是赵珏已睡得沉了。黄衫心下一阵狂喜,又一阵紧张,胸口咚咚跳得擂鼓一般,头脑更是眩晕得几乎有些立脚不稳良久方努力抑住,口中默默念道:

    王爷,不,珏儿,你我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今日暗昧之举,非是黄衫心狠,实乃慈父严命、天下大义逼我不得不如此耳!

    一面念叨一面返身将茶盏放至几上,抬起右臂,轻轻一触机关“咔”的一响,短刀便由腕下弹出,尖利的雪刃在幽暗的宫烛下闪着灼目寒光。

    此刻只须奋力一刀,父亲令名便将得以保全,天下黎庶便将得以获救,“朝廷幸甚,天下幸甚”的大义便将得以实现,“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惨剧便将得以避免!黄衫将短刀取下,握柄在手,跨过里间门槛轻步潜至赵珏榻前,胸中暗自想道。

    思索及此,黄衫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慷慨悲壮起来,满身经脉贲张,热血沸腾,就似易水河畔萧萧寒风中毅然掉头跨步而去的荆轲一般然而真正欲待举刀时,她的胸口却又噗通乱跳起来:构林关庙会的一见钟情,初进王府的雪夜宴饮,“龙居寺”前的哀歌悲吟……许久以来与赵珏交往的种种情状,一一浮于脑海,赵珏的音容笑貌,赵珏的言谈举止,又清清楚楚的现于眼前,尤其是那一番泣血含泪悲愤激昂的哀婉陈述,那一番“雁乃禽中君子”的娓娓解说,竟一字一句的重在耳畔轰然响了起来。

    一时之间,黄衫直是百感交集,情愫云涌,手软得连刀柄也无法握住。

    许久,黄衫方在心底叹息一声:世间至真至贵者,莫过于男女爱情也。今情已至此,倘他死于我手,我又何肯苟且独生?珏儿,只怨你生于帝王之家,只怨我不能违拒父命,如今你且先行一步,黄泉路上前面候着,黄衫随后便来相陪。你我今生既不能成双成配,那就只有三生石上,再证前缘吧!语毕银牙一咬,于纷纷的泪雨中猛振手腕,“唰”的一刀刺向了榻间……

    殿外不知何时阴云四合,微雨淅沥殿内烛火皆熄,寂若深谷。黄衫抹着腮边断了线般的串串珠泪,脚颤手软,跌跌撞撞的走出里间,一头扑倒在了窗前榻上,就象一只吐尽了丝的春蚕,浑身软绵绵的一毫力气也无,头脑四肢更是麻木得全无知觉。我杀了赵珏,我真的杀了赵珏。幽冥的夜色中,黄衫望着自己黏腻的双手,口中喃喃而语道,这次并不是梦,决不是梦呵!

    忽然间,黄衫无限的悔恨了起来:他忍受着家仇国恨的折磨,锥心泣血,卧薪尝胆,终于一步一步顽强的走到了今天他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眼看举旗在即,眼看仇恨将雪,而你却一刀下去,就此伤了他的性命,坏了他的大业。说什么朝廷幸甚,说什么天下幸甚,那是肉食者思谋的事情而你,不过一介弱得不能再弱的小女子罢了……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声音由远而近,由低而高,悲悲切切的响于耳畔:你赔我哥哥,你快赔我哥哥来!……

    郡主,对不起了,我会赔你哥哥的,我会拿自己的生命来赔你哥哥的!父亲,你将这样一件艰巨的使命交付予了女儿,如今女儿总算没有辜负你的嘱托,如今女儿总算跨越情山爱障,一刀刺了下去可是,你将永远见不到女儿了,因为女儿实在没有分身之术,不能既陪他,又陪你啊!……

    黄衫珠泪如雨,口中喃喃呐呐、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如痴似傻一般半晌方想:我已答允过他的,倘他死于我手,我便绝不偷生,九泉之下与他相厮相守。珏儿,你莫怨恨,黄衫这就随你去了!便欲仿效那只殉情而死的孤雁,举刀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