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作品:《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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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拂晓,汴梁城西二十余里处的金明池北,二十余名小厮或挑柴,或担菜,或推车运炭,挤挤挨挨的拥在了汴河南岸一座庄园的后角门前。

    一阵钥匙插进锁孔的响动,接着“吱呀”一声,笨重而又结实的角门便由内拉开了众人立时一涌而上,围挤门前,规规矩矩的排做两队,由两名门官逐一验明牌照后,或挑或担或推,络绎走进院内,再由数名管事仆从将柴菜烧炭等物一一过秤付钱,送至十丈开外的后厨库房。内中一名眉清目秀、麻衣草履的青年挑着两筐新鲜白菜,吱呀吱呀的跟在几名小厮后面虽然衣着寒酸,但却始终遮饰不住脸上那种雍荣闲雅的气度。

    青年待白菜过秤完毕,重新挑起刚刚走近东侧厢房时,便听得身后有人招呼道:“这不是赵家的受益嘛,怎么没有在家念书应试,也来送菜啦?”青年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五十来岁管事模样的老者双手背后,独自漫步踱来再仔细一瞧,立时惊喜的叫道:“阿舅,原来你便在这里当差啊?宋文宋武,你们两个把我的菜钱结了,再把菜送往厨上,然后过来这里等我。我和阿舅好几年没见了,好好说上几句话!”

    两名叫做宋文宋武的小厮刚将各自的劈柴送至后厨库房,掮着扁担系绳迎面走来听得赵受益说话,爽快的答应一声道“好嘞!”,便一人过来接了菜担,一人伴着径自走向后厨而去。那名坐于桌后的管事仆人尽管警觉,下巴前倾,一直紧紧的盯着青年,然见他和老者原是甥舅关系,言语亲密,也便没有再过来盘问,任由两人联袂走进了左旁的一座小院。

    不过盏茶工夫,赵受益便又跟在老者身后走出小院,宋文宋武也刚好送菜结账回来,上前接着。赵受益扭头招手说道:“阿舅,我这就走了,下午时候再来!”

    那被叫做阿舅的老者停脚止步,答应一声。赵受益便和宋文宋武各自提着扁担系绳,扛着倒空的箩筐竹篓,杂在一众小厮丛内出门而去。管事仆人目送三人背影直至消失,方才收回目光,喝命关上角门。

    老者面色平静的返身回进小院,拴上院门,又隔着门缝向外瞭望许久,眼见几名门官仆从打发一众小厮出门完毕,又仔细查检一遍,严严实实的锁了角门,络绎走向前院而去,方才促步推门走进上房,跪伏在地,口中低声唱道:“小民郭千章叩见陛下!”

    端坐木杌上的赵受益,正是白龙鱼服混进庄园里来的大宋皇朝当今天子赵祯赵祯当日立储之前,小名受益,此事民间绝无人知,因此郭千章方敢当众叫出。赵祯、琴老一众前夜得了老道神助,提前数日回至京城,自然赶在了变乱之前尚未入宫,赵祯竟又忽然生出潜身前往潘昱庄园一探消息的异想来。琴老心内明知赵祯托名窥察敌情,实则为了私访陈艳娘,又明知以赵祯执拗性情,必然劝谏无效思索许久,唯有飞鸽传书郭千章,令其密做安排,使得赵祯得以送菜小厮身份成功的混进了庄园。两名叫做宋文宋武的小厮,自然由郝思文郝思武兄弟扮就,而方才随了一众小厮出门而去的青年,则由郭千章一对孪生儿子中的老大郭青儿扮就。

    此刻,身着郭青儿服饰的赵祯闻得郭千章之言,摆了摆手,一笑说道:“郭卿快快平身吧。自古君无戏言,朕既叫过你阿舅,你自然便是朕的阿舅了阿舅见了外甥,又怎能行此大礼呢?”

    郭千章依言起身,陪笑一声说道:“小民虽非儒林中人,少读圣贤之书,却也闻得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陛下此语,有体贴下愚之意,然于小民而言,又怎敢不尊礼法目无君上?陛下阿舅外甥之语,小民实实不敢承受!”

    赵祯沉吟问道:“郭卿潜居此间已经月余,可知近段时间潘昱都有哪些不轨举动?”

    “潘昱平日并不居住这里,便是偶尔过来一次,也总极其诡秘,又关门闭户,不停的飞鸽传书,发号施令可惜小民初来乍到,位分太低,无法十分接近,因此不能详细得知书信内容。”郭千章近前一步,躬身答道,“不过据潘昱心腹、庄园管家潘安一次酒后吐露,潘昱建此庄园,名曰消闲解闷,纳凉避暑,却实在庄园南侧的密林高岗中阴蓄着三百死士……”

    “这个朕早已知道了倘不养着三百死士,单凭庄园里这么些人,每天用得着如许多的米面、菜蔬和柴炭吗?”赵珏点了点头,插口说道。

    郭千章待赵祯话毕,复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潘安还说,潘昱又和襄阳王赵珏多有书信来往,且与诸多朝廷官员甚至襄阳西山、湖南洞庭等地江湖匪盗都有暧昧联系近日庄园之中又来了四个怪人,好象叫做什么眉山四鬼的,行踪极是诡谲,听说、听说三日之内将有大变。这些小民都已飞鸽传书,密告琴老了……”55xs

    赵祯起身踱了几步,面孔冷峻得近乎有些狞厉。郭千章并不知道赵祯千里驱驰回京,其实正是为了应对潘昱叛乱,还以为赵祯乃因潘昱之事烦恼正局促不安的站于一旁时,赵祯却忽然转过身来,口气一变,问道:“听说潘昱那厮最近纳了一个小妾?”

    郭千章赶紧躬身答道:“陛下果然圣鉴烛照,潘昱那厮前不久确实纳了一个小妾,叫做陈艳娘,就藏在这座庄园之内。潘昱每次来到庄园,便歇于陈艳娘房中。小民有缘,曾远远望见过陈艳娘两面,实是生得天姿国色,娇丽艳质可惜据说性情乖戾,桀骜不驯,每日只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赵祯沉吟一声,双目炯炯的望向郭千章,说道:“朕与陈艳娘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其间内情,大约亦不须郭卿详知。如今朕想密见陈艳娘一面,详询关于潘昱造乱的情事,郭卿可否设法安排一下?”

    “密、密见陈艳娘?……”

    郭千章大吃一惊,登时脸色煞白,左右为难良久,方将心一横,躬身谏道:“非是小民不肯尽力,实因潘昱对庄园防守极其严密,三百死士也便蓄在庄南半里之外,此地早成龙潭虎穴,生死禁地。陛下万金之躯,至尊至重,白龙鱼服贸然前来已是十分不该,又何必再担风险,去见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何况陈艳娘早已做了潘昱的人,岂肯再行卖主求荣之事,将潘昱造乱密谋和盘托出?万一事有不谐……”

    “朕意已决,只要再见陈艳娘一面!”

    郭千章见赵祯双目上扬,牙齿咬定嘴唇,一副铁定了心的模样,拧眉沉思少许,改口说道:“既然陛下执意要见,那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近段时日,陈艳娘每天早饭过后都会带着贴身丫鬟穗香,来到院前的花圃畦畔消遣上大半个时辰。陛下只要耐心守在院中,小民再多想想办法,大概总可以一见的,不过却须万分小心!”

    赵祯这才点了点头,面色缓和下来,道:“这个不用郭卿交待,朕又不是三岁小孩,能不知道小心为上吗?”

    接下来,赵祯便在郭千章的服侍下,就着清茶胡乱用过几口点心充作早餐,然后端坐木杌静心等待。赵祯等到日光沿着东侧厢房屋脊铺射院内的葡萄藤下,撒落满地闪闪烁烁的亮斑,方听得院门后面的郭千章低声叫道:“来了,陛下,陈艳娘过来了!”赵祯闻言登时心中一颤,三步两步就跨出上房,奔到了郭千章身侧。

    郭千章让开身子,赵祯弓腰隔了门缝望去,但见金黄色的晨光中,陈艳娘果然带着一名贴身丫鬟,沿着池畔垂柳掩映的石子小径,袅袅娜娜的朝向院前花圃畦畔走来。

    陈艳娘尽管依旧身着绿衣手持纨扇,衣袂飘飘,佩环叮当,然却柳眉含烟星眸流波,雪肤玉肌,丰神绰约,一举一动,端的风情万种,柔媚入骨,又有红花碧叶相衬,明艳曦光环绕,竟与当日雪后山间初次邂逅时候更增七分娇艳。一时之间,赵祯直觉心驰魂荡,摇摇难以自持,恍惚之间便欲推门趋出,上前招呼。

    郭千章脸色煞白,一把扯住赵祯衣袖,颤抖着嗓音低声谏道:“陛下,那个丫鬟,闻说便是潘昱亲自安排监视陈艳娘的,每日里只是寸步不离的跟随着她陛下此刻上前,只怕潘昱不过片时就要知道。陛下万乘之躯,深处龙潭虎穴,稍稍一个不慎,便即噬脐难悔,何苦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冒此风险?”

    赵祯皱眉问道:“郭卿难道就没有办法支开那个丫鬟,请陈艳娘进院一叙吗?”郭千章略一思索说道:“陛下请回房内,容小民设法一试!”等赵祯依言回至房中,推门而出,径自走到陈艳娘面前,躬身一揖,道:“老奴郭千章给姨太太请安了!”

    陈艳娘正自以扇掩面,柳腰略略前倾,全神贯注的赏看着一株兰蕙,闻言抬起头来,见是郭千章,依稀有些相识的模样,知道应是庄园管事之人迟疑半晌,原本冷郁的颜面方才渐渐霁和,开口问道:“郭老伯,你有事情吗?”

    郭千章听得陈艳娘语气并不苛厉,估约应有可乘之机,急忙答道:“回姨太太的话,老奴家里今晨托人捎了一封信来,可惜老奴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老奴斗胆,想请姨太太帮忙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