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白水绿波君臣殒命

作品:《大宋萁豆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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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标到啦!”

    清晨,橘红色的朝阳刚刚升起半竿来高,空气中犹自凉意深沉,丝丝缕缕的白色雾岚贴着丘陵冈峦缓缓流荡,宛若轻纱一般。两座碧山夹峙中间,一望无际青绿枯黄交杂的芦苇丛中,一名黑巾黑衣之人口咬半截苇管,窸窸窣窣的探头出来,先是向着北方张望许久,接着又将右耳贴着地面倾听片刻,然后重新缩回苇丛,“啪”的吐掉苇管,语音急促而又带着惊喜的低声说道。

    果然,对面三里来远地方,一条青苇掩映、南北绵延的白沙便道间,三人三骑正迤逦行来:走在后面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折扇纶巾,玉面颀身,满副浓重的书生模样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老者,一个少年,两人皆青衣小帽,仆从打扮,一个牵马背包,脚步迟重,另一个则蹦蹦跳跳,东张西瞧,又不时窜出道前丈余来远,然后以手拂开遮挡着道路的苇梢苇叶,等待老者和青年通过。

    “发出讯息!”

    黑巾黑衣之人按了按腰中利刃,然后弯腰躬身,于唰唰的苇叶声中迅速退至远离白沙便道的芦苇深处,另一名早已潜藏于此的黑巾黑衣之人立刻悄声发出指令。少顷,一只足间系着蜡丸密信的黑鸽便腾空而起,在青茂繁密的芦苇梢头盘旋两周后,振翅向南飞去。

    两名黑巾黑衣之人相对而视,面上各自显出会意的狞笑。

    正值残春将夏天气,方才还是凉意犹存,顷刻之间却早阳光炽白,热力骤增芦苇丛内更是风丝不透,格外郁闷难挡。青年、老者、少年三人均走得热汗津津,尖利的带着毛刺的青黄芦苇叶子拉过脸颊和手背脖颈,又被热汗一蛰,更是痛痒难耐,几不可忍。

    “琴老,这是到了何处?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偏走此僻狭难行小道,究是何意?”青年一面手摇折扇取风驱汗,一面仰头望着天上光芒四耀的太阳,低声问道。

    “回陛下的话,此地位于南阳西北六十里处,名曰博望坡,北倚伏牛,西临白河,自古便为襄汉隘道之通衢,历来系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候,诸葛先生初出茅庐,即于此地设伏,一举烧退曹操数万雄兵!”

    被称作琴老的老者伸手推开一株挡道的青碧苇秆,边走边向青年介绍着博望坡的地貌历史:“走此僻狭难行小道嘛,是为了陛下行程安全起见?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当此之时,敌人便是有心图我,又何能料到堂堂大宋皇帝,金鞍玉勒,出警入跸,竟会走此鬼不繁蛋的幽僻之地?”

    “说的也是。诸葛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出神入鬼之谋千古龙人,名不虚传也!”青年看似气度从容,举止有节,然而眉宇间却似始终隐着某种不安神色闻得琴老之言,抬袖抹了一把额前热汗,赞叹而言,语气哏哏巴巴,仿佛背着台词一般,“朕还记得火烧博望一阵,后人有诗赞曰:博望相持用火攻,指挥笑谈如意中只须惊破曹公胆,初出茅庐第一功!”

    “诸葛一生最善火攻:火烧博望、火烧新野、火烧赤壁、火烧孟获所借藤甲兵……死于诸葛火攻者数十万计,就连诸葛自己也曾垂泪而叹曰:吾虽有功社稷,然必损寿矣!民间传言,因为死于诸葛火攻者太多,上天整整减其寿限二十年……”琴老侃侃语道。

    “白河到啦,白河到啦!”

    青年琴老正在低声交谈之际,少年忽然一面鼓掌跳脚,一面呼吆喝叫起来。

    果然,白沙便道的尽头,一条宽约里许的青碧河流横亘眼前,绿波荡荡,映天照日,河流两岸皆是丈余来高郁郁苍苍的青苇又有一块卧牛大小的长条巨石躺卧水畔,被浪涛冲刷得极是干净,想来应是充作堤岸码头了。

    夯儿夯儿一小舟,

    湍儿湍儿水长流

    咳儿咳儿有客来,

    吁儿吁儿止住舟。

    ……

    河心当中,一个白髯老翁头戴竹笠,身穿鹑衣,挽袖裸腿,袒胸跣足,正于艳红色的朝阳光柱里驾着一叶蚱蜢扁舟顺流漂来。老翁一面撑篙一面唱歌,歌声贴着波面,悠悠扬扬的旋落老者、青年和少年耳中。

    三人三骑乃急穿芦度苇,快步行至河边,鸽童跳站巨石之上,单腿独立,手搭凉蓬,做四面眺望状。一阵凉风贴着河面、挟着水汽倏然裹卷而来,各人身上的汗粒登时便被吹落得干干净净,竟俱不觉激灵灵的打个寒颤。青年站于一簇青苇下面,以扇遮日,高声叫道:“船家,我等三人皆来自东京,因有急事赶路。可否渡我等过河,重重谢你!”

    老翁呵呵一笑,接口唱道:

    老汉渡人三十年,

    不贪金银不图钱。

    若问老汉爱什么,

    怀抱酒坛伴月眠。

    ……笔趣阁88r88

    “陛下,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此处前不着村,后不搭店,荒蛮野僻,罕有人迹,与人打交道时还应小心谨慎为上。不若我们稍等片刻,待再有人来时一同渡河不迟!”琴老附身青年耳边,声音半低不低的说道。

    老翁听得清楚,“哗”的一篙插落水中,笑道:“什么陛下陛上的,老汉乡村野人,何曾懂得是个什么阿物儿?客官说得不错,老汉正是杀人不眨眼的劫道魔王,三位如需渡河自应小心谨慎为上!”语毕,便欲撑舟南返。

    青年略一犹疑,正欲答话,忽然脸色骤变琴老顺着青年的目光回头望去,但见青苇叶梢掩映之中,两名黑巾黑衣之人俱各手执雪亮锋刃,正沿了白沙便道急急驰来,距离不过半里远近。琴老登时也有些慌乱起来,促声叫道:“船家,方才不过说笑之言,实则我等并不疑你。只管快快靠岸,渡我三人过河去罢!”

    “老汉又非三岁小儿,说笑之言何肯放于心上?”老翁应答一句,复又一面唱歌一面撑篙,缓缓泊舟就于水畔巨石。青年、鸽童和琴老急不可耐,不等扁舟靠稳便要牵马登舟,老翁抬手阻道:“三位客官,非是老汉惜力,实因舟小不能载重,且先渡人过去,再返回来渡马如何?”

    琴老回望青年一眼,面带征询之意青年微一迟疑,说道:“既然如此,就依船家之言便是!”三人遂将马匹留在岸畔啃青,手忙脚乱的踩着巨石登上了扁舟。

    老翁撑篙驾舟,刚刚驶离堤岸二十来丈远近,便见两名黑巾黑衣之人由青苇丛内快步奔出,手中钢刀在太阳底下闪射着耀目的白光,并肩站于岸畔,高声喝道:“船家听着,我等本系开封府公人,舟上三人皆为朝廷钦命缉拿要犯,我等奉命一路追捕至此若速将三人载送回来,重重有赏,否则有如此苇!”一面说话,一面“唰”的一刀劈下,数株青苇登时齐被拦腰斫断,枝梢缓缓扑落于地,茬口处淌出了浓绿汁液。

    青年和鸽童俱皆面露惶色,手脚抖索,倒是琴老还算镇静,低声说道:“船家且莫听信贼人之言。我家主人实乃良实子弟,进京公干回来,今有要事亟欲返家。务请船家渡人过河要紧!”

    话音刚落,便见南岸芦苇丛内亦钻出三人,皆青衣小帽,仆从装束,行举极是干练,高声叫道:“船家听着,我等奉命在此迎候主人多时矣。我家主人富贵不可明言,倘能速速载送过河,必保你加官进爵,衣紫腰金……”

    鸽童见状,登时喜出望外,急急跳脚呼喝:“王其金,尔等只管唠叨个什么,还不快快过来救驾!”

    其时舟至中流,疾快如飞,碧波荡荡,凉风飕飕。老翁闻得两岸之言,手拄竹篙仰天呵呵大笑,说道:“北岸说钦犯,南岸说主人到底孰是孰非,老汉昏瞀之目不能明察矣。两岸客官且先各自说说,倘能如尔之愿,究竟如何重赏老汉?”

    北岸两人高声答道:“我们愿出白金三十两!”

    南岸三人赶紧高声喊叫:“我们愿出白金三百两!”

    老翁登时手舞足蹈,嬉笑说道:“奇货可居,奇货可居矣!如此大活宝贝,老汉还是自己留着,稍后待价而沽,以为余生之资矣!”语毕,也不顾青年和琴老、鸽童恳求呼叫,轻轻一点竹篙,扁舟竟既不向北,亦不向南,掉头朝向下游飞驶而去。

    两岸五人见状,立时绕着河边苇丛磕磕绊绊的追了上来,一面追赶一面高声喝骂。舟上三人又是拱手许诺,又是威吓恫喝,老翁只管双手撑篙,听而不闻小舟犹如离弦之箭,乘风破浪,径朝下游顺流疾驶,瞬间便已驶出数里,直将两岸五人抛远得不见了踪影。

    前面河道渐狭,水势渐紧,夹岸的芦苇益发青茂繁密,遮天蔽日,直将视野挡得严严实实。老翁这才缓缓的住了篙,一任扁舟顺流而下看看驶约半里远近,忽然双脚一跺,猛的喝声:“住!”虽水流湍急,然扁舟竟自稳稳当当止于中流,再不行进半尺,便似用钉子钉着一般。

    老翁将篙横担舟梢,弯腰从舟底板下摸出一把雪亮的朴刀,执在手中,冲着惊慌失措的琴老、青年和鸽童晃了两晃,嘿嘿笑着说道:“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三人有眼无珠,今日今时误乘了老汉的贼船也!”

    琴老见状,急将鸽童掩于身后,两人俱为朴刀所逼,一步一步的退至了舟梢。琴老眼望脚下滔滔旋流而又深不可测的碧水绿波,强抑紧张,说道:“船家,你方才不是唱说过不贪金银不图钱,只爱怀抱酒坛伴月眠吗?只要渡过河去,我家主人必将美酒肥牛、黄金白银奉送,保你一世富贵安乐,逍遥无忧!”

    老翁喝道:“人生在世,哪个不爱钱财?没钱没财,又怎能怀抱酒坛,伴月而眠?闲话少说,既上贼船,且纳命来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等三人的忌日也!”

    “世上凡事,俱有因有果,”琴老手牵鸽童,结结巴巴的说道,“敢问……敢问船家何以定要与我等三人为难?”老翁嘿嘿笑道:“这个嘛,且待你等死后,老汉自会一五一十的告知。闲话休述,还不快快下水去也!”

    “不,不要……”琴老话音甫落,老翁已是倒转朴刀,长杆横扫而来阵风挟过,琴老和鸽童应声落于水中。白河此段浪急流湍,漩涡渊深,两人在水中手扒脚蹬,拼命的胡乱扑腾着,浮浮沉沉,沉沉浮浮,转瞬之间便被冲出数里来地。一个浪头打来,两人同时骨都都的沉入水底,再不露头。

    老翁注目两人双双溺毙水底,方倒拖朴刀,狞笑一声,把惊得脸色煞白、目瞪口呆的青年逼至舟尾,嘿嘿笑道:“瞧你书生打扮,一副酸兮兮的模样老汉虽然识字不多,却平日亦爱吟风弄月,胡诌几句狗屁歪诗,和你倒有些臭味相投,惺惺相惜。也罢,看在孔孟先师的份上,老汉给你一个体面,自己跳水赴死去吧!”

    青年颤颤抖抖站于舟尾,丧魂落魄的望着脚下湍湍流水良久方才清醒过来,仰天长叹一声,磕磕巴巴说道:“朕乃、乃大宋皇朝当今皇帝赵、赵祯,白龙鱼服,游于浅滩,不意今日竟、竟为鱼虾所欺,葬身鱼腹矣!……”老翁哂笑一声,喝道:“吹牛哪个不会?你乃大宋皇帝,老汉便是昊天大帝。闲话休说,快快自行下水去吧!”

    赵祯临难之际,反倒镇静下来,面露豪气,言语也流利了许多:“朕既贵为天子,君临万邦,则生死自有规格,何劳小人威喝强逼?”说完整了整衣冠,右手一甩,“啪”的合上折扇,然后双脚跳起,从容跃于水中。

    “阿弥陀佛!陛下身为万乘之尊,一国之君,本就不该微服轻出,给人以可乘之机陛下今既轻出,便是将刀剑之柄,倒转受人也。老衲亦乃受人之命,虽怀慈悲之心,却也不得已而为之矣。好在陛下能够死于博望坡前,有十万曹兵幽魂相伴,也算颇不寂寞,死得其所哉!”

    老翁娓娓言毕,眼见赵祯投水之处,河面渐渐恢复平静,四面鸥鹭翩飞,苇波荡漾忽然叹了口气,放下朴刀,一把抹去顶上竹笠,露出了光光的头皮,又盘腿端坐舟上,一任扁舟随风顺水漂流而下,唯迎着耀眼刺目的阳光,双手合十,朗朗念祷道: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