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作品:《大宋萁豆劫

    一钩如眉弯月斜斜的悬挂于桂树枝梢,月晕绒绒若芒,似隐似显“揽秀亭”周侧奇石叠嶂,孤峰危立,蕉影荡翠,新竹摇荫,花叶葳蕤,芬芳馥郁四围静寂幽邃,阒阒不闻人声,唯清流泻石,其音叮叮如乐,合节合拍,山脚池水当中,又有锦鳞游泳,凫雁戏水,“喋唼”之声虽纤细如微,却清晰可闻。

    亭下,赵珏和孟姥姥、费阿公、公孙黄石四人正各凭栏围几,端正而坐,面前几上水陆杂陈,醇醪溢香,其山肴野蔬、酒品果盘,种种富丽奢华,不一而足。

    赵福、素君、线娘带着数名宫女太监,或持巾栉,或捧漱盘,鸦没鹊静的侍立于二十余丈开外的石径转弯处。假山脚下,“不羁堂”前,赵四、赵六正率领一众王府侍卫,各自秉刀按剑,钉子一般的挺立笔直。

    “端阳节近,军务倥偬,珏儿已有很久没能和姥姥、阿公、公孙先生这样对月小酌、促膝谈心了,”“揽秀亭”下,赵珏站起身来,手执酒壶,谦恭的将各人面前门杯斟满,然后娓娓言道,“举事时间愈迫,珏儿就心中愈是不安,深怕一个蹉跌,一点疏漏,永堕万劫不复之阿鼻地狱届时就是幡然悔悟,欲回头做一大梁布衣,也由不得己了。珏儿原系九死一生之人,就是身化齑粉,魂作冰消,亦不足惜,就怕各位跟着受累。唉……”

    “说到害怕我等跟着受累,倒也未必说到生恐幡然悔悟,欲回头做一大梁布衣也由不得己,只怕才是真话!”

    公孙黄石语毕,手抚老鼠胡子,两只三角眼于隐晦月色下一眨不眨的盯着赵珏脸色移时,忽然诡谲一笑,继续阴阳怪气的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如此,王爷何不解散兵马,焚毁粮草,然后就象李煜、孟昶或者刘鋹当年那样,一根索子套于颈间,由人牵着前往东京请罪认罚呢?嗯,史书上是如何记载这种卑躬屈膝的投降仪式的呢?国君白衣首绖,衔璧牵羊,臣下縗绖徒跣,舆榇俟命,只怕赵祯那厮念起同宗之情,儿时之谊,一时善心大发,或许不再追究旧责,想来王爷亦必不失公侯之位,后半生富贵风流尚可保全矣!”

    费阿公听得“就象李煜、孟昶或者刘鋹当年那样,一根索子套于颈间……”时,眼前立时浮现出了当日锦官城下自己率领文武百官,在森森刀剑下白衣首绖一步一叩的乞降苟活时的情景,那潜埋内心深处的疮疤情不自禁的狠狠一疼,腮帮亦不由自主的抖动几下,不满的瞟了公孙黄石一眼,然后转头过去,满眶盈泪,片言不发。

    赵珏闻得公孙黄石所言,登时满脸涨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奋袂握拳,“啪”的重重击于几上,怒目眈眈气喘咻咻的盯视着公孙黄石,切齿咬牙,嗓音喑哑而又低沉:

    “公孙先生何出此言?赵珏虽非伟男子烈丈夫,却也不是贪生怕死、眷恋富贵之人。放着家仇国恨不报,反去向敌人摇尾乞怜,屈膝讨生如此举动,即便不为天下后世耻笑,即便不为内心煎熬拷问,百年之后,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拜见列祖列宗?先生此时此地,斯言斯语,莫非疑赵珏腰中三尺青锋不利,不能斩汝之首乎?”

    公孙黄石见一番冷语激起赵珏怒气,自是嘿然不语,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珏儿坐,何至于此!公孙先生并无他意,不过一试珏儿心志而已。”孟姥姥右手平放几上,半握酒杯,眼皮下塌,看也不看赵珏一眼,语气极淡的说道,“珏儿报仇复国,九死不悔,其志的确可嘉,姥姥阿公深感心慰……”

    贱妾陈艳娘敛衽再拜大宋皇朝襄阳王赵珏殿下:

    ……

    赵祯独坐案后,面前摊着一张不逾方寸的素花纸笺净室内虽未燃烛,然而透窗而过的月辉却清晰的映照出了笺上字迹。

    ……太阳西斜时分,赵祯唤上琴老,两人一道漫步踱至门前的柏林下面舒展腿脚,闲聊驱闷。

    阳光残红刺目,耀得柏树、殿屋、青铜鼎炉的阴影黑而浓重阵阵熏风翻越祠堂东南角处的墙壁,在院内,在林间,在身侧低吟轻旋,飒飒拂动着赵祯和琴老的袍袖衣袂,也隐隐约约的挟来了青草和麦苗馥郁的清香。

    “臣闻曼卿先生倜傥不羁放浪形骸贬官海州后,政务余暇,尝于山中登高饮酒,观舞赏乐,酒后又命人取来核桃数斛,一面身倚巨石,磕吃核仁,一面张弓引弦,将桃核随意射出来年春天,桃花灼灼,漫山遍谷矣。当地传为一大雅事。今陛下心系苍生黎庶,夙夜勤政不倦,庇民之德上格于天,仁恕之怀下通于地,虽尧舜汤禹再生,只怕亦犹有不及之处然治国之道,在于循序渐进,始终如一,故陛下还当善保龙体,张弛有度,以为长远之计。依臣愚见,陛下何妨于闲暇之际或书或棋,或乐或剑,学学曼卿先生的豪放洒脱呢?”3333xs

    琴老目视赵祯,抚须含笑,娓娓而言。赵祯苦笑一声,答道:

    “身为人君,掌管天下司牧万姓,除却少数实在暴虐恣肆昏庸无道如桀如纣、如胡亥如杨广者,谁不渴望能够广施善政,泽被生民,功昭当世,惠遗后人,以求史笔赞誉,万古流芳呢?话虽这样说,然真正做了皇帝,才知这是件千载未有的艰役难差:凌晨诸臣未起,皇帝先起夜半诸臣已睡,皇帝未睡。何也?万几大宝,众目窥窥,觊觎者不知何其多也,稍一疏虞,则万劫不复,噬脐难悔矣又亿万生灵,嗷嗷待哺,倘有一政不善,则不知几家流落,几家破亡矣!朕做太子的时候,便闻大梁富家翁尚犹日高三尺,披被不起,何况曼卿先生虽身在官场,却古风襟怀,多才豪饮,不为俗事羁绊乎?当日醉卧大庆殿阶下,朕由前廊经过时,非但动也不动,甚且伸臂展腿,连路也不肯让。如此洒脱不羁,恃才傲上,岂是为人君者所学得来的?至于说到或书或棋,或乐或剑嘛,只怕……”

    “唧”“唧”

    赵祯正自长篇大论的道着做皇帝的种种苦楚,突然头顶左上方传来数声凄厉的哀鸣赶紧仰头看时,却是前日放飞东京传信的白鸽返了回来,白鸽身后,又紧紧追着一只黑鸽。黑鸽勇恶凶鸷,且体形几乎大过白鸽一倍,正和白鸽在大殿上空翻飞扑跃,狠啄猛叨。

    白鸽毕竟力小体弱,几个回合过后,已被叨得顶冠翎毛脱落,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唧唧哀鸣着作求饶降伏状然黑鸽犹自不肯饶过,只是穷追猛击,大有不置白鸽于死命之地誓不罢休的架势。

    “孽畜,何欺朕之太甚也。鸽童!”赵祯平生最看不得的,便是此等倚强凌弱以大欺小之事,自然义愤填膺,猛的断喝了一声。

    守在柏树后面的鸽童早已郁愤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得赵祯喝命,应声而出,脆声答道:“在!”也不待赵祯再次发话,便即手脚麻利的从肩后取出一副弓弹,摆出个“苏秦背剑”架势,“嗖”的望空射出一颗指头肚大小的泥丸,登将黑鸽脑袋击得粉碎。黑鸽死尸垂直坠落下来,“啪”的一声堕于琴老脚前。

    与此同时,白鸽亦盘旋着飞落鸽童肩头,犹自浑身抖簌,哀鸣不已。

    赵祯望着黑鸽尸体,面现不忍之色良久,方才叹息一声说道:“朕之本意,不过将其赶开即可,尔乃何苦害其性命也!”一面说话,一面从鸽童肩上捉过白鸽,捧至怀中,从头到尾轻轻的抚摩着白鸽瞪了一双红玛瑙般的眼珠,咕咕哀鸣,似在向赵祯诉说着突被欺凌的经过和委屈。

    鸽童已早返身回屋,取来白酒、纱布和止血药粉,小心翼翼的为白鸽清洗敷药,包扎了伤口。赵祯唏嘘良久,这才避过包扎之处,解开系于白鸽右腿铜环上的密封蜡丸正自沉吟之间,琴老忽然手指着地上的黑鸽惊道:“陛下请看!”

    “唔?”赵祯顺着琴老手指望去,看到已经死去的黑鸽足间,竟然也照样系着一颗密封的蜡丸登时心念一动,喝命鸽童道,“解来朕看!”

    鸽童响亮的答应了一声,伸手接过白鸽,重新置于肩头,然后蹲身解下系于黑鸽足间的蜡丸,小心启封,竟得素花纸笺一张展开看时,笺上字体娟秀,笔画柔弱,清丽悦目似出女人手笔。鸽童不敢自专,赶紧双手捧着素笺,恭恭敬敬的奉与赵祯……

    此刻,赵祯踱至窗前,就着清月朗辉将素笺上的文字再次从头至尾细读一遍,依旧象下午初次读到时候一样,脸色煞白,双手颤抖,眼前依稀浮现出了陈艳娘和赵珏相依相偎、情深意浓的情景。原来他们竟然早已……

    一股浓烈的醋意在赵祯的胸中激荡翻涌,竟而势不能遏“陈艳娘,赵珏陈艳娘,赵珏……”半晌,他方一面喃喃叨叨着,一面晃晃悠悠的步出净室,走至了祠堂山门下面。

    痴立良久,赵祯忽然咬牙切齿,双手用力,唰唰唰的将素笺撕成条缕,再撕成碎片,扬手抛于空中登时,片片碎纸沐着轻柔月光,宛如万千美丽的蝴蝶一般,迎风飞舞,又袅袅飘散……

    赵祯举头仰望着澄净夜空,无声的喘了口气,忽然咬着牙齿说道:

    “今夜子时,朕将起驾秘返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