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作品:《大宋萁豆劫

    黄衫独自盘腿坐于南窗榻间,左手擎鞘,右手握柄,一丝一丝的将短刀于距离双眸两寸来远的地方抽拔了出来。

    偌大的寝宫套间内风移帷动,寂无人声天穹弯月被一行行田垄状的淡云遮掩后,并不清亮的光芒越过窗格上雪白的蝉翼一般细薄的轻纱,无声的倾泻进来,和寒气逼人的刀光相映,使得黄衫眼前呈现出了某种虚无缥缈的蛋青颜色。

    曾几何时,这柄雪亮的夜夜铮铮自鸣的短刀,日日寸步不离的贴于她的右手腕间,只须稍稍一触机关,它便会“咔”的一声弹出又曾几何时,雯雯郡主温言软语的欲借一玩,但却被她以不祥之物必会给人带来不祥灾祸而婉言拒绝。然而,现在,已经有好多天了,她却只将它藏于枕下,唯在独坐无聊或者思念父亲的时候,才会偷偷取出来把玩一会。

    此刻赵珏正和费、孟、公孙三人于假山山顶的“枫晩亭”下铺排酒菜,对月小酌,她用过晚饭后独处寝宫,直觉百无聊赖,乃孤坐榻内,将短刀抽出,放于鼻前,欣赏着它的刺目寒光,也欣赏着它的绝世锋锐。

    黄衫拽过一张薛涛笺,左手斜提纸角,右手轻握短刀放于笺间,稍一凭虚松手,仅凭短刀自身的重力,便将一绺纸条齐齐整整的切割开来,飘然落在了地上。在短刀锋刃划过纸笺发出的嘶嘶声响中,她的耳畔再次回旋起了离邓前夕父亲的谆谆嘱托:

    ……父亲切盼你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以亿万生灵为重,审时度势,虚与委蛇,一旦遇上良机,便将赵珏刺杀,将此叛乱消弭于萌芽之中。如此,则朝廷幸甚,天下幸甚!……

    黄衫是原本打算执行父亲的临别叮咛的,但是自打那夜谋刺赵珏失败起始,她才明白了自己对于赵珏的爱意究有多深,并进而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萌生谋刺的念头了。

    虽然明知赵珏一旦起兵,天下不知将有多少无辜生灵遭受涂炭之苦,流离之难,可她心里就是恨不起赵珏来。赵珏祖孙三代先后有无数人死于非命,国之神器又被别人窃取,若非天命佑护,若非遭际奇殊,只怕就连他自己和雯雯郡主也早就白骨露野,墓木拱矣心中正不知蕴藏了多少仇恨,肚内正不知吞咽了多少血泪,难道就不该报仇不该复国吗?难道就不该让那些仇人体尝一下背后遭人捅刀的滋味吗?

    至于无辜生灵遭受涂炭之苦流离之难嘛,那是肉食者思谋的事情,自己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闺中弱女,如何能管得了许多?又况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一旦赵珏大事有成,位登九五,抚有天下,有谁还会以此为由,对他横加指责对他妄加议论呢?

    还有,赵珏是那么的俊朗飘逸,又是那么的恂恂儒雅。黄衫忘不掉他的雁为禽中君子之说,更忘不掉他为谋大业而年近三旬不婚不育的侠义肝胆自己年正妙龄,又一貌若花,然而和他同居一室这么长的时间,他从来都是行止安分,言语端庄,虽柳下惠鲁男子再世,想来亦不过如此。这样一位重情重义、守礼守节的伟男子奇丈夫,难道不值得她全心全意的去爱和呵护吗?

    尤其是假山之下石洞之内,当那条黄白花蛇骤然出现,黄衫浑身瘫软又鬼使神差般的倒于赵珏怀中的时候,赵珏挺身而出,既将她护于身后,又与蛇仗剑对峙。这令她在满是恐骇满是惶惧的同时,心头又隐隐浮起了几多被关怀被保护的感动而赵珏那温馨的一拥,又令她在慌乱狼狈之余,甜蜜羞涩之感永铭于心。

    现在想想,还真应该感激那条花蛇,正是由于它的出现,才使得我们逾越男女大防,有了肌肤之亲,关系因之而更加进了一步!……直到此刻,黄衫还在心中默默的这样念叨着。九九99zxs

    黄衫复将短刀擎于眸前,短刀雪白的刃芒耀得她的眸子生疼她微闭双目,手把短刀轻轻一拉,又一绺纸条飘然落于地上。她的耳畔,再次回响起了她和赵珏下午时候的一番对话:

    “……黄姑娘,赵珏并非铁石心肠,如何感受体察不出你的一腔情意?然赵珏自知今日所从事的,实乃千古第一艰难竭蹶的大事:成则有份荣登九五,万古流芳败则足以身死名灭,挫骨扬灰。因此,我劝你还是早早返还邓州,不必在这里跟着我担惊受怕。将来赵珏如若不幸遭难,盼你快快将我忘掉,另觅佳配如我侥幸成功,自会亲身前往邓州,寻访于你……”

    “不,王爷,黄衫既然决意和你共赴危难,同生同死,又岂肯背渝盟誓,独自返邓作壁上观耶?即便王爷真的不幸遭难,黄衫也会仿效那只为情而殉的孤雁,在殡殓王爷之后,自刎陵前,绝不独生!”

    黄衫双目盈泪的摇了摇头,在心中答道。

    “要不,城东十里有座蕙莲庵,你可前往庵内住上一段时日俟将来大局定下之后,我再亲自前往接你?”

    “不,王爷,黄衫宁愿这样天天陪着你担惊受怕,也决不肯去逃避现实,逃避危险!……”

    黄衫再次坚定的摇了摇头。

    可是,就在赵珏离去后的片刻,黄衫便接到了父亲的飞鸽传书,得知父亲已奉朝廷诏令前往伏牛山中将兵,只待战事一起,便即驱军和赵珏刀兵相见父亲还在信中劝诫黄衫倘若不能寻机刺杀赵珏,就当未雨绸缪,早做脱身之计。

    父亲的劝诫使黄衫重新忆念起了他的种种慈爱之举,心头不禁浮起了丝丝温暖温馨的感觉然而问题亦随即而来:将来一旦两军对阵,战场之上,自己究竟该站于父亲一方呢,还是该站于赵珏一方?出于私情爱意,黄衫当然期冀赵珏取胜,家仇国恨得报然如此一来自己将置父亲于何地,又将置国家社稷、亿兆生灵于何地?自己如此作为,岂非有些不忠不孝乃至大逆不道呢?

    一时之间,黄衫陷于了极度的矛盾痛苦当中:

    “黄衫哪黄衫,倘若不是父亲被逼签字,误上贼船,你何以会来到襄阳,接触赵珏?倘若没有来到襄阳,接触赵珏,你又何以会生出如许的烦恼,如许的痛苦,以致容颜憔悴,肌骨销损呢?如今,一面是亲情,一面是爱情,你究竟该做出怎样的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