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作品:《大宋萁豆劫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天光将曙未曙,混沌的青白光色渐渐浮起窗外,四肢瘫软、半昏半迷的陈艳娘终于觉得丝丝缕缕的活力重新凝聚回身,侧耳倾听,整座庄园早已阒无人声,幽静岑寂得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洪荒时代乃撑臂坐起,轻轻推了一把蒙头被下的赵祯,嘤嘤语道:“起来吧陛下,匪贼大概已经走得远了!”一面说话,一面窸窸窣窣的穿好衣服。

    方才,就在一众贼匪调笑陈艳娘时,赵祯几次便欲翻身而起,挺身冲出,却被陈艳娘腾手死死的压于被下。及至一众贼匪劈斫郭青儿时,那锋刃切入肤肉中的“噗噗”声,郭青儿惨绝人寰的嘶嚎声,郭千章撕心裂肺的哀告声,无不震雷般的响在赵祯耳畔赵祯直觉血脉贲张,浑身涨得便似一触就要爆裂一般,几次便欲抢身扑出,幸得陈艳娘泣血吞泪,从后死死抱住,唯有以被掩身,两拳紧攥,牙齿咬响,全身浑如打摆子般的阵阵乱颤。

    此刻,一切俱已过去了,全身麻木得就似失去知觉一般的赵祯翻身坐起,长长的吁了口气,又僵滞的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后,方慢慢的伸手拉过衣服,披于身上。陈艳娘已先跳至榻下,待赵祯穿衣下榻后,方携着他的手,两人一步三探、小心翼翼的钻出后院密室,溜向了正房西侧偏室。

    距离偏室室门尚有数步之遥,一阵喃喃呐呐的凄凉语声便飘然落于耳中。赵祯此时方才略略有些清醒,惊诧的和陈艳娘对望了一眼,两人抑着咚咚心跳,蹑手蹑脚的潜步隐身侧室柱框后面,借着稀薄的晨曦微光,偷偷引颈窥望。室内情景,登时便令两人眼珠瞪圆,毛发森树,嘴巴张开久久不能合拢。

    他们看到了人世间最残酷最悲绝的一幕:

    郭千章目光呆滞,怛然坐于榻前地上左臂抱着儿子残缺不全的尸骸,右手轻轻抚着儿子污血斑斑的脸颊,老泪滑过面上的尘灰土痂,冲开条条白道:

    “青儿,不怨你,不怨我,只怨造化弄人,安排你做了我的儿子……青儿,还记得爹此前一再教你人生在世,贵存节义忠信的话吗?爹虽未食君禄,但却曾受君托,自当全力以尽君事,只可惜委屈了你啦……

    “青儿,大道理虽这么说,可爹的心,爹的心还是在一揪一揪,就象刀割那样的疼痛啊!……青儿,爹的心肝,你要恨爹,就尽管狠狠的恨吧,因为爹对你不起,爹亲手把红儿推上死路,又亲手把你也推上了死路啊。青儿,红儿,爹对你们不起,更对你们过世的娘不起啊!……”

    原来,方才郭千章眼见情势危迫,千钧系于一发,竟急中生智,一面极力说服陈艳娘仅穿亵衣躲于榻间帐内,以美色蒙混群盗,掩护赵祯,一面手捧赵祯外衣,不顾一切的飞步跑至紧靠正房的一间杂室,一把拉起躲于床角簌簌发抖的儿子郭青儿,令其换上赵祯衣服,口内大声的催道:“青儿,原来这伙贼人专为追索陛下而来的快,快,翻墙出去,只管顺着官道向东猛跑……”

    由于庄内管家仆从多已去了乡下,园门防守松懈,所以这次郭千章并没有让郭青儿扮作赵祯的模样混进混出,而只命其老老实实的呆于紧靠正房的杂室,不准随意出来走动,免得冲撞了赵祯。此刻郭青儿稀里糊涂的被郭千章拖出房门,刚好一拨歹人持刀举火,由后院搜寻而来,双方对头厮撞在了一起。梦生engshengxs

    郭青儿原本便和赵祯长相极象,此时又穿着赵祯的外衣,自与一众匪盗追索的目标一般无二。数名歹人火光下面觑得仔细,立时乱七八糟的大声欢呼道:“找到啦,找到啦,原来就在这里!”

    郭千章一语不发,只管拉着郭青儿拼命跑向正房,欲由正房出院脱身,一众匪盗围追堵截,竟将两人驱赶至了西侧密室之内。彪形大汉闻声过来,依旧只将郭青儿认作赵祯,是以喝令众匪乱刀劈斫,将其剁死殊不知却正中了郭千章的调虎离山、偷梁换柱之计。

    直到此时,赵祯方才完全清醒了过来。完全清醒过来的赵祯全没想到,只因自己醋海翻波,一念之差,竟致继郭红儿之后,又葬送了郭青儿一条性命再忆起方才郭千章所说易牙杀子媚君故事,明白他早便生出了舍子救己的想法。想起自己刚才还在口口声声的发作郭千章,赵祯不禁庆幸后怕之余,又悲痛愧悔万分,乃亲手搬来一张木杌,硬把若痴若呆的郭千章按坐上去,然后退后两步,跪倒于地,朝着郭千章重重的叩了三个响头。

    郭千章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赵祯和陈艳娘,只管仰脸望着结满蛛网尘灰的房顶,如痴如呆,絮絮而语:“不怨你,不怨我,只怨造化弄人,安排你做了我的儿子!……”

    陈艳娘手持锦帕擦着郭千章腮边带血的浑浊老泪,擦着擦着,自己也忍禁不住,珠泪簌簌落下,抽抽噎噎的啜泣起来,道:“郭老伯,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赵祯亦是泫然泣下,向前膝行数步,双手紧紧攥住郭千章的臂腕,哽咽着说道:“郭卿,……朕日后定当视你若舅,不,朕视你若父。朕言出必行,决不食言,决不食言的……”

    郭千章不闻不应,只是仰首举目,口中喃喃自语着:“不怨你,不怨我……”陈艳娘一面抹泪饮泣,一面转头对着赵祯说道:“陛下,此地实实不宜久留,还得当心贼人再杀回马枪过来。陛下还是赶紧脱身走开吧!”赵祯目视郭千章许久,方抬手拭去颊边泪水,木然的答了一声:“好吧,朕这就走,这就离开……”

    此时大乱刚过,整座庄园狼藉不堪,杳无人迹,就连穗香亦不知被裹挟去了哪里。赵祯胡乱穿上一件陈艳娘由房内找出的外衣,大步走出小院,看到紧傍庄园后角门的墙前竖着一张木梯,遂搬了靠于正北墙头,然后顺着木梯,慢慢的攀爬上去。

    站在墙头,赵祯最后回头望了陈艳娘一眼,低声说道:“艳娘,你只管放心,朕总有办法救你出这苦海的!”陈艳娘双眸盈泪,慢慢背转身去,仰头望着渐明渐朗的夜空,忽然转身过来,咬牙瞋目,声嘶力竭的吼喊道:“不,我不要,我不要你再来见我,永远也不要再来见我了!……”语声甫落,便即以袖掩面,踉踉跄跄的快步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