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寻访传奇巨骗(1)

作品:《余罪:我的刑侦笔记

    各有妙想

    距五原市一百四十一公里,下高速再行驶十分钟,可以俯瞰群山环抱中的一处建筑:晋中监狱。

    上午整八时,监狱接待了两位不速之客:一胖一瘦,身穿便衣,饶是有证件也让监狱长怀疑了半天,实在一个大饼脸,一个悍匪相,怎么看也不像省监狱管理局关照过要来此的刑警啊。

    还好,证件无误,一个叫余罪,一个叫严德标。

    核对身份、警号,过了四道冗长的手续才进了监区,年届五旬的监狱长估计是职业病的缘故,看谁都是苦大仇深、恨不得拔枪就地正法你的表情。余罪和鼠标跟在这老头背后使着眼色,想拉近点儿距离。

    “秦叔啊,这个嫌疑人的改造情况怎么样?”鼠标扮萌演傻套近乎了。一般他这种白痴表情,中老年男女都会喜欢,那会让他们觉得现在这一代和他们当年差远了,很有自豪感。

    “还可以吧,四次减刑,还有十一个月刑期就满了。”监狱长道,态度稍稍和蔼了几分。

    “这儿是全省模范监狱,人性化程度挺高的啊……秦叔啊,您在这儿有些年头了吧,我们局长、省里副厅都知道您。”余罪轻描淡写道。

    本监狱就是在监狱长秦方成手里成为全省模范监狱的,这是他职业的巅峰,也是最引以为傲的事。现在被同行讲出来,老头的脸色更好了几分,随手接过了余罪递的烟,一吸一喷,这隔阂自然就消失了。

    “还行吧,自从九十年代大部分重刑犯不往大西北送劳改之后,我们这里就担负起了改造他们的职责,迄今为止未发生一起逃狱、自残或者伤害事件,不仅如此,我们在全国监狱文化节评比中,获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我们劳改人员组织的乐队,每年都到全省各监狱巡演……”

    说了一大通,余罪和鼠标虽然不想听,可还得憋着听。话题终于转到了此行的来意上,秦方成监狱长介绍着他们要见的那位劳改人员:

    “这个人被判的是死缓,是当时轰动全省的假冒增值税发票以及骗贷大案的嫌疑人,加上在看守所待的时间,他已经服刑十年零六个月了,表现还可以。”

    “减刑幅度比较大,有什么特殊情况?”鼠标问。

    “当然有,他是乐队指挥,又是服刑人员的普法教员,给我们监狱挣回来不少荣誉啊。”

    “家庭情况怎么样,有人探监吗?”余罪问。

    “呵呵,久病床前无孝子啊,即便有恐怕也麻木了,何况他根本没有什么亲人。”监狱长道,回了下头,看两位刑警不解,他笑着补充道,“别奇怪,十年的时间足够沧海桑田了,我们这里有不少工作人员,很多就是服刑十年以上的,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刑满就留下来直接在这里就业了。”

    “哇,服刑都服成国家工作人员啦?”鼠标惊诧道。

    “呵呵,是啊,你愿意来吗?长年招工啊,不问出身,不要学历,有力气就行。”监狱长笑道。

    鼠标吐吐舌头,不敢接话茬儿了。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还真不好招工,最起码从进门到现在,就没有看到一个女的,鼠标觉得就算累不死,也得憋死。

    话题轻松了,步履放慢了,沿着狱中通道走了百余米,便看到了干净、整洁楼宇之间的服刑人员,刚吃完饭,正在列队。据监狱长解释,工作是严格的八小时制,有工资有津贴,加班有补助,绝对不像外面传说的监狱里有多么黑暗。

    不信啊,不信你随便看。

    还真是,余罪和鼠标看到的是成队成列的服刑人员,精神振奋、表情昂扬地报数,然后被领队带着去工厂、农场,除了高墙上的岗哨让人觉得这是个特殊环境,其他地方一点儿也不觉得异样。特别是那些服刑人走时,还唱着铿锵的老歌:咱们工人有力量……

    余罪和鼠标愕然互视一眼,标哥小声说:“余儿,我咋觉得这儿生活老幸福了,相比之下咱们苦逼多了。”

    “是啊,现在能免费住上公房的机会可不多了……瞧这宿舍楼,肯定比市里哪座楼盘质量都好。”余罪小声道。

    监狱长听到两人谈论了,只是笑了笑,招手喊了一句狱警,安排着叫人。这时候要见的那位主角从统一服装的队伍里出来了,远远看去,是一个身材均称、相貌清癯的中年男子。越走越近的时候,又让余罪和鼠标诧异了,和想象中大不相同,本来以为坐监十年得一脸迫害相,可此人恰恰相反,浓眉大眼,一脸阳光,根本不像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他走到近前,自动报告、蹲下,然后监狱长示意着狱警把他带到会客室,此番交涉结束,看样子并不是什么大案未清,他先行告辞了。余罪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人似乎在监狱里混得相当不赖,谄笑着和监狱长打招呼,监狱长居然欣然受之。

    就是这个人,卞双林余罪和鼠标能在案卷中查到的一个硕果仅存的巨骗之一。被带到了会客室,那人随随便便地就那么坐下了,表情坦然,目光斜视,如果不是身上那身狱服,那简直就是一个准备开坛讲课的文化人士嘛。

    余罪在观察着,鼠标在审视着,两人都在消化着这个出乎意料的场面,两人毕竟是来向骗子学习反骗的。这个很异类的尝试肖梦琪根本不同意,拖了三天,还是许平秋出面才安排了这次高规格的会面,成不成,实在让人心悬呢。

    半分钟没开口,卞双林有点儿诧异了,同样审视着来人,不过他很知趣,没有随便问。在这里,服刑人员从来不会要求什么权利的,包括发言的权利。

    一分钟没开口,卞双林有点儿愕然了,被两个一胖一瘦、相貌不善的人盯着,那感觉不怎么好受啊。

    不过他很镇定,能发现的只有表情上的奇怪,除此再无其他。余罪读懂了,像这种本身就见多识广,又坐了十年监狱的人,你想由表及里发掘他的真面貌,恐怕没那么容易,有的只是表面上这么恭敬如一。

    “帅哥,自我介绍一下。”余罪道,换了一副痞痞的态度。

    “卞双林,晋中监狱二监区三队四组服刑人员,接受政府询问,保证坦白从宽、认真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卞双林好严肃地说,就像入党誓词一样,脸上是一副庄严的表情。

    这表情看得鼠标直撇嘴,他随口道:“别搞这一套啊,找你不是案子,就是聊聊。”

    “聊……什么?我所有的罪行都向政府坦白交代了,而且我在这里已经服刑十年了,服刑期间从来都是服从政府、认真改造,从来没有违反任何规章制度。”卞双林认真地说。

    不好办了,这人被格式化了,已经被劳改制度拓成了一个模子。余罪抚着下巴,看着此人如此谨慎小心,恐怕这个有关犯罪方式和心理的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

    这时候,卞双林的眼光稍有闪烁,似乎在揣度着来人的身份。

    “帅哥,放松点儿,你的心理素质要比想象中强,否则不可能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据说你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很深啊,又当乐队指挥,又能搞书法,居然还自己作曲作词,要在外面,差不多能上星光大道出名了啊。”余罪笑道。

    “呵呵,就是不上星光大道,出名也不难啊。”卞双林一笑置之,仿佛看破名利了,相视而笑时,他适时提了个问题,“两位是……”

    鼠标笑了,一拢汉奸头型,一抚肥腮,笑眯眯地说:“你猜,猜对了我告诉你……别拘束,还真不是大事,你都待十年了,想犯事也难了。”

    “这个好猜,都是警察。”卞双林道。

    “哟,怎么看出来的?”鼠标惊讶了。

    “不是警察,你进不了监区啊。”卞双林道。

    余罪“噗”地笑了,想瞒这种人怕是不容易,他直接道:“对,我们是警察,你一定奇怪我们为什么专程找一个已经服刑十年的嫌疑人吧?”

    “对呀,都十年了,我身上不可能还有您二位感兴趣的东西啊。”卞双林道,这才是最大的疑问。

    鼠标和余罪相视一眼,使了个单刀直入的眼色,鼠标说:“有,我们是仰慕您哪。”

    “对您的事,那景仰之情像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哪。”余罪补充着,两人的恶搞开始了,余罪悄悄看了眼门外,还好,狱警没注意。

    这还真把老骗子听傻了,搞不清什么情况了,愕然地看着两位让他心里有点儿发怵的警察。

    “你是全省第一个诈骗案值超过百万的嫌疑人,干得很漂亮啊,直接从五钢厂骗走十个车皮的钢材。”鼠标道。

    “你也是全省第一个伪造汇票诈骗的嫌疑人。”余罪道。

    “而且还伪造资料骗贷,自己不下手,让别人骗,你在背后提佣金。”鼠标道。

    “最风光的时候,据说,你在五原市政府都是座上宾,都把你当港商?”余罪道,他有点儿理解不了,这身份的置换,怎么可能天衣无缝。

    “最牛的是,你干这么大的事都没被毙掉,被你拉下水的一个副市长、两个区长,还有几个国企领导,差不多都家破人亡了,死在监狱里的都有……对了,你还是超期羁押最长的一个嫌疑人,光案子查了三年零六个月。”鼠标道。

    “比最牛还牛的是,你这日子居然还这么开心,监狱自考居然拿到法律学士学位了……犯了这么多法,居然现在改普法了,咸鱼翻身的事有,老鼠变猫的事可不多见,连监狱长都对你赞不绝口。”余罪眼睛瞪大了,这人身上的矛盾,就像一个处处不合理的骗局,可恰恰都是真的。

    “牛,不佩服不行哪。”鼠标竖着大拇指。

    “够跩,不景仰不行哪。”余罪也竖着大拇指。

    一大篇溢美之词听完,卞双林蒙了,眼神呆滞、嘴唇耷拉下来了,已经听惯了“罪大恶极”“目无法纪”“令人发指”等等诸如此类的评价,估计是从来没有听过对他所犯罪行如此另类,甚至还透着褒奖的评价。

    “我好像明白了,二位警官……一定是碰上棘手的诈骗案了,想让我,出出……主意?”卞双林不确定地说,直观地能作出如是判断,否则两个警察大老远找来就无从解释了,肯定不是景仰来了。

    “啧,看来十年监狱,你的脑子没有锈掉,反而更精明了。”余罪赞道。

    “眼光也没有迟钝,反而更犀利了,我看好你哦。”鼠标也道,撇着肥唇。

    两人一吹一捧,卞双林可淡定不了了,开始为难了,做着要讲话的手势,却什么也没讲出来,这种事答应不是,不答应更不是,憋了半晌才道:“这个恐怕不行,我真的爱莫能助。”

    “打击违法犯罪,人人有责啊。”余罪笑道。“嫌疑人也有责啊。”鼠标龇笑道。

    警察知道在这一方面,作为罪犯是没有选择自由的。鼠标和余罪以玩笑的口吻讲出来算好的了,就是命令他做,他也不敢回绝。不过卞双林很为难地摇摇头道:“真不行,不是我不帮,而是帮不了。”

    “理由呢?”余罪问。

    “如果顾虑,这个好办,这可以是一个争取减刑的机会。”鼠标道。“和这个无关,这样说吧,我已经落伍了,真的落伍了。十几年前,民智和眼界都未开放,你操一口白话就能扮港商,现在可能吗?十几年前行骗,主要是打时间差,那时候通信落后,银行和银行之间衔接不畅,你拿个假汇票,划走钱,他们可能一周才能发现,现在呢,银联已经联网,实时的,而且遍地都是监控,一张脸进公门,一辈子可都是嫌疑人啊……还有利用高科技的诈骗,比如电信诈骗,隔着千里万里就能作案比如网络诈骗,根本不用照面就能达到目的……科技飞速发展的十年,而我被关了十年,我进监狱时刚有大哥大,现在的通信已经到什么水平了,你们比我清楚吧?骗术也是如此,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啊,普通人能了解的,基本都是已经过时的,而我已经被关了十年,二位觉得,我还能跟上这个时代吗?”

    卞双林坦然道,是一种低沉而忧郁的男中音,带着极具说服力的磁性,这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让鼠标和余罪表情黯然了。

    这话显得很诚恳,那种爱莫能助实在有点儿难堪。没错,谁被关上十年,也要和外面的世界脱节哪,两人看到卞双林显得难堪的样子,心里是同一个想法:看来白跑这一趟了。

    一张、两张……很多张,花花绿绿的照片,贴上了案情的版面。

    肖梦琪做得很仔细,一丝不苟,是开化路刑警队连着案发的照片,发现销售赃车的电话、网页、不同接货地点,以及截获的取款照片。她倒也发现了两个不同嫌疑人的照片,在福建省龙岩市,离五原几千公里,已经知会那边的警方了,不过恐怕这类被骗了八千块的案子,不会引起太大的重视。

    熊剑飞给她打着下手,剪辑照片,帮着梳理,一上午只完成了一个案子的版面。肖梦琪用荧光笔标着时间轴,熊剑飞越看越迷糊,好奇地问:“肖处长,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了,你看,这些案子一排出来,就有很多规律可以发现……比如作案的频率、发布虚假信息的方式、取走赃款的地点,以及把受害人骗到的地方,你发现有什么不同了吗?”肖梦琪问。

    就一版花花绿绿的照片,熊剑飞实在看不出什么来。肖梦琪笑了笑,很多基层的单位恐怕都没有侦破这类连环案子的能力,她笑着解释着:“看地点,取款地点来自三个不同地方看时间轴,发案集中在上午、中午看频率,比较杂乱。所以,你可以据此大致判断:受害对象没有特定性,是随机选择的他们的通信方式,都是用移动运营平台提供的端口,利用了变号这一边缘技术,伪装成他们需要的号码……这说明他们的作案手法是同源的。无差别选择欺诈对象,但是像开化路刑警辖区这一带集中多发,又显得有一定的特殊性。”

    哎哟,熊剑飞苦着脸道:“您这么一说,我咋觉得更难了?”

    “当然难了,连市局领导都头疼这种频发的诈骗案子。”肖梦琪道,排出来就会更直观地发现,这可能是成群的毛骗,也许侦破不难,但要为抓这么小且多的毛骗而付出巨大的警务代价,那是真难。无论哪里的警方也不可能放下警务专门针对这些货色。

    “可怎么办?”熊剑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