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品:《你是我的缘由,我是你的远方

    叶尔康再次见到乔菽萍是在学生剧团里。他和刘觉民、周仕健都是剧团的成员,五花八门拼凑起来的乐器倒也演奏的像模像样。乔菽萍是歌咏队的成员,江薇是话剧团的演员,还有辛明亮给剧团撰稿。自联大成立了学生剧团后,这让死气沉沉的乡野之地多了一份郎朗的歌声。学生们课余时间编排节目,自然引来诸多人观看,颇为热闹。

    就是这“一抹晴朗的天”,也被某些人所不容,横加打压。课余之际,学生们被一部苏联《铁流》所着迷,翻开第一页就被吸引住了眼球:哥萨克村镇的花园、街道、房屋、篱笆,都沉默到望不到边的、酷热的尘雾里,闷得喘不过起来……那种沉闷,让西北联大的学生们也感到压抑。有话不敢公开说,有看法不能诉求,的确“闷”得喘不过气来。《铁流》这部著作的中文翻译正是文理学院的教授曹靖华先生,此书最早的中文版本因“文字压迫甚烈”得不到公开出版,是鲁迅先生亲自编校,自己拿钱印的。曹先生在后来的一篇《风雪万里栽铁花》文章中写道:“书一出版,就立遭严禁。鲁迅先生通过一家日本人在上海开的书店,将初版一千册书,从柜台下一点一滴地‘渗’透到读者中间。”之后有投机商翻版,尽管“坏纸错字,弄得一塌糊涂”,“可是就连这样的‘一塌糊涂’的翻版,也被反动当局没收了。”

    刘觉民不知从哪弄了一本,看完后给了叶尔康。在演出之余,叶尔康躲在一片树林子里偷偷从书包里拿出来读,不料想被走来的乔菽萍发现了,想藏都藏不住。

    “看什么呢,这么用功?”

    待叶尔康听见声音,乔菽萍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可能猛不丁被吓着了,书尽管被叶尔康掩到了身后,但还是在紧张中从手中脱落,跌在了地面的枯叶上。乔菽萍捡了起来,看了封面上的字什么都明白了。

    “是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看。这书我读过,就在几天前。套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用‘铁的人物和血的战斗’,去激励万千为争取生存自由和光明而斗争的人,消灭敌人,为的是自己不被敌人所消灭!”

    听了她的话,惊出一身冷汗的叶尔康这才舒缓了一口气。

    殊不知,此书在国民党“岩石似的重压之下”,在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漫天烽火中,《铁流》以自己的风暴和沛然莫之能御的激流,流到前线,流到后方,流遍西北联大、西南联大,静静地流向辽阔祖国偏远的地方……曹靖华先生说,“革命部队遭到敌人包围,战士们随身携带的一切东西,全可以抛弃。书和枪,唯有这类书和枪,或则冲出重围,把它带走,或则同自己的生命一同毁灭!”

    “没想到你都读过了,我还紧张什么。”

    这是叶尔康对乔菽萍说的第一句话。他们的谈话自然是围绕这本书进行,“这是劳动人民争取生存的火炬。”“这些面黄肌瘦、赤身裸体、死中求生的难民,带着老婆孩子,从敌人的刀光血影里冲杀了出来。”

    “可惜我一个弱女子,不然真想投身到血与火的洪流中去。”她如是感叹。

    “我是个男儿,可我不懂军事,就像在河都时袁先生说的那样,不懂军事,仅靠匹夫之勇,只能多个炮灰。”

    “河都?”乔菽萍颇为惊奇:“你是河都人?听口音不像啊!”

    叶尔康说:“我不是河都人,但我去过河都。袁先生是资深的地质学者,我就是受他的点拨,才来这里报考了地质专业。”

    “哦,是这样。”乔菽萍说:“袁先生的话是对的,只要学好本领,以科学救国,一样达到报效国家的目的。”

    “是的,等将来毕业走出校门,为国家寻找矿产资源,是我最大的愿望。只要我们有了丰富的煤炭、钢铁,到那时国家发展了,就不会再受外寇的侵略,相信这个古老的东方民族会屹立在世界之林。所以,我的志向只能在远方。”

    乔菽萍明白了,“挺好,远方有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富有诗意。”

    叶尔康笑了,“也许吧。可能还会有迷人梦幻的海市蜃楼。”

    有这般共同的语言,无论谈论什么,都能得到共鸣。这或许就叫懂得。懂得是灵犀,是灵魂与灵魂的对望生香,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欣赏。至于日后是否源于爱、始于情,只有彼此知道。一声,我懂你,散发出淡淡的芬芳,润了心,润了情,润了眼,胜过千言万语。

    就在他们聊得高兴时,江薇找来了。她和乔菽萍是一个学院的,又住在一个宿舍,从认识的那天起就成了好朋友。

    “原来你们在一起,我还以为乔丫头不知跑哪去了呢。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江薇说笑着,转而要走开,“你们聊,我走了。”

    “说什么呢,我遇见了老乡,不是你想的那样。”乔菽萍一把拽住了江薇。

    “我也没说什么呀,看把你心虚的。”

    “我没有,我哪有呀!”

    说笑归说笑,但江薇还是从乔菽萍的表情和眼眸里看到了一缕羞涩的神情,看来这丫头是动心了。江薇没有点破,而是说:

    “好了,咱们回去吧,还要准备下午的演出呢。”

    吃了午饭,大家稍事休息了下,演出按时开始。原本给辛明亮安排的仅是朗诵一首杜甫的《春望》,借用诗人忧国、伤时、悲己的情感,以及对亲人的思念之情,来感怀国家动乱不安,战火经年不息,人民妻离子散的悲惨情景。一句触目惊心的“国破山河在”把历史的沧桑与现实中的血与火交融在一起,从而激发起国民对抗战的信心与斗志。但辛明亮以悲鸣的心情朗诵完《春望》后,猛然声音顿起,接着疾呼道:“同志们!我想说……咱们的同志死了。是的……咱们应当给他们行个礼……他们是为咱们死的……是的,我想说……他们为什么死了呢?……同志们,我想说,中国没有死,她是要永远存在的。同志们,我想说,咱们在这里尚能安逸,可是我要说,咱们的北京,咱们的南京,却被日寇蹂躏,最终中国是要胜利的……”

    瞬间的静默后,刘觉民带头呼起了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河山!”霎时号声震天,群情激奋,百姓的家国情怀被调动了起来。叶尔康听出,辛明亮的这段慷慨呼号出自《铁流》,那是红军领袖郭如鹤站在翻着新土的墓穴上演讲的一段话。辛明亮只是略改了不多的一些字,这小子居然有这一手,行!

    乔菽萍听出来了,赞誉道:“改得好,太贴切了!”

    江薇也听出来了,攥紧了拳头:“老辛,太好了,改得棒!”

    然而,谁也没想到,听出来的不仅仅只有他们少数几个学生,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也听出来了。学生们这般大声呼号是为了宣传“救亡”,而另外的人却视为把柄,立马把“小报告”捅上去了。当权者愤怒了,这分明是赤色宣传,这还了得!

    于是,有人开始追查了。

    但有正义感的老师们出面了,“这何错之有,宣传抗日有错了?”

    也有传闻说,曹先生出面了,“书是我翻译的,找我好了。”

    不管真假,但时隔不久,曹先生被解聘了,是真的。同时,又因联大距延安较近,易被赤色“感染”,这让当局无法容忍,不但下令禁止开授俄文课,还无理解聘了十三位教授,包括著名的作家曹靖华。学生们更不会清楚,当局为了防范共产党学说的传播,增加C.C系亲信对联大的控制,从而在人事任免上排挤有留苏或亲共背景的左派知识分子群体,以便加强其对意识形态的把控。

    曹先生悲愤离开城固,去了重庆。几十年后,曹先生在怀念***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了当时斗争的严酷性:“国民党***组织C.C,大刀阔斧横压革命师生,师生群起反抗。……斗争的结果,是国民党汉中警备司令用枪杆子消灭了西北联大!”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夜正长,路也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