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作品:《你是我的缘由,我是你的远方

    回到家乡,见到了母亲、妻子和女儿,这比什么都好。

    得知叶尔康回来了,村支书老王找上门来了。客套了几句,王支书说明了来意,他是想让叶尔康去后山看看,那里挖出了铁矿石,不知品相几何。叶尔康答应明天就去,待看过就知道能不能炼铁了。王支书叹气说:“真愁人,建了十几台炉子,这眼看就要没米下锅了,完不成任务不好交代呀。”

    村子里和全国一样大炼钢铁,许多村子都办食堂吃大锅,唯独王支书顶住压力没有那样做。他是去外地参观先期搞起来的大食堂,看到没有节制地消耗粮食,他心疼了,这得有多少粮食糟践呀!

    叶尔康说,我原先查看过咱们这里的地质构造,没有成矿的可能。

    王支书说,唉,没有矿石拿啥炼呀,真惆怅死了!

    说了会话,临出门王支书问俞英莲,“今夜是不是你的班,我去安排让人顶替你一下。”俞英莲有些难为情地回应说:“大家都那么累,哪有人替呀。”嘴上这么说,她倒真希望今晚有人能替自己。

    王支书说:“这事我来想办法。”

    有男人的日子真好。吃了饭,一家人陪着老太太拉话,素萍连作业也不能专心写了,竖着耳朵听大人们拉家常。到最后还是老太太发话了,你们也早点歇息去吧,素萍明天一早要上学,我也累了,歇着吧。

    回到厢房,点上油灯,合上窗帘,屋子里充满温馨。俞英莲给当家的端来了热水,让他泡脚。在乡下,很少有人勤快地每天洗脚,但叶尔康在外养成了这一习惯,特别是冬天烫一烫脚驱寒,很舒服。她问,今天去后山跑了一天,情况咋样?叶尔康说,那些石头是有一些含铁成分,但根本达不到冶炼的标准。从那岩石上留下的标记看,已经有地勘人员来过了,若是个富矿早就开采了,不会等到现在。

    俞英莲铺炕,并排两个枕头、两床被子。她说,王支书还等着那石头炼钢呢,完不成上级布置的任务,弄不好就要砸锅了。叶尔康心里有话,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包括妻子也不想说。

    脚洗完了,俞英莲端起盆子往外走。叶尔康说,水还温,你再加点热的,也洗了。俞英莲说,我到厨房去,一会就好。自嫁进叶家,她从不在睡房洗脸、洗脚、洗下身,哪怕面前是自己男人。

    从厨房返回,俞英莲脸红扑扑的,看见叶尔康已经钻进被窝等候了,她心怦怦跳跃,掩好门,脱鞋上了温暖的炕,看他一眼,姣媚地一笑,扑地吹熄了油灯。

    千般柔情,甜而不腻,清爽怡人,不管生命还有多少明天,就让醉人的时光停留在今夜。自从浪子回头的那天起,在他心中不再有情深缘浅之说,也不需要刻意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想好好疼她,给她温暖,让她拥有一个明媚的春天,与她携手走向烂漫。

    屋外星光璀璨,远处的炼钢高炉正在出铁水,夜空都被映红了。

    这个星光下的北京城,薛嘉华还没有入睡。他喜欢宁静,更喜欢夜的深邃与凝重。静静的坐在一隅,留一份沉默给自己,思绪杂乱了,需要好好梳理一番。满脑子浪漫缱绻着甜蜜,也有失落包裹着的惆怅。

    数天前,他从大西北回归,急不可耐去见梦中的至柔。当一个面容黝黑的人出现在眼前,她几乎认不出来了。她以为找错人了,刚要走开,猛然间看到了他那熟悉的笑脸。天哪,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她的惊讶毫不奇怪,是追求事业和理想,野风在他的每个发梢都留下了烙印。

    “是你吗,嘉华?”尽管难以相信,但心儿促使她往前一步,欣喜挂在眉间。

    他用微笑回应,用眼睛告诉她,终于回到你的身边了。

    那会他多想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可巷口来往都是行人,激情难抑也得克制,唯有默默凝望。无声胜有声,一切都在怦然而跳的心海里。

    他似乎在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她好像回应道:我也是,千言万语都难诉我对你的爱。

    他多想捧住她因激动而潮红的那张脸,给她一个滚烫的吻。然从长街那边走过来一位丰韵的妇人,这让至柔突然神情慌乱起来,脚步往后本能地挪动。薛嘉华不知道,她就是至柔的母亲,一个旧式的戏子,如今翻身得解放成了堂堂正正的艺术工作者。

    仨人都显尴尬,至柔母亲用异样的眼神打量风尘仆仆的薛嘉华。

    薛嘉华心里忐忑。

    “去家里吧,站在巷口,让人看到了像什么话。”

    那一幢老宅,大门内迎面是一堵高大的影壁。作为旧时的商人,至柔的父亲倒也客气。至柔陪母亲做饭,母女俩在厨房不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待最初的局促与窘迫慢慢消失后,淡定下来的薛嘉华和坐在厅房八仙桌边上的至柔父亲聊些家常话。说到后来,旧商人还是婉转地提出了比较现实的问题,男人要担负家庭的责任,人生的旅途不仅仅只有花前月下的浪漫。

    话说到这份上,薛嘉华的心有些下沉。

    果然,在吃过晚饭后,送薛嘉华到巷口,那一刻至柔感到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他转身后,她眼泪坠落的轨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至柔站在心碎的地方,轻轻打一个结,阻止伤痛再流出。

    一回到家,父亲坐在太师椅上等她。

    “放弃吧,孩子,你们不合适。不仅仅他是个注定要过流离颠沛生活的人,更重要的是按你的性格受不了没他的日子里那种孤单与寂寞。”

    至柔心乱如麻。

    躺在床上,至柔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她以为能忘掉他的,能忘掉细雨中被他裹到身上的那件外衣,能忘掉在陶然亭牵手走过的冰面,还有看她时那双炙热的眼睛。不用怀疑,她是爱他的,而且爱得还很深,有些难以自拔。自当初心里的涟漪被他泛起后,她从没想过要放弃。她甚至勾勒过将来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清早一同出门上班,傍晚回到温馨的小家,一边做饭一边哼唱歌儿。面对面坐下来,你一口,我一嘴,品味的全都是甜蜜。有闲情了,偶尔不妨月下漫步一番,那又会是别样的诗情画意。

    可他常年奔波在遥远的大西北,她和谁去共筑卿卿我我的港湾呢?

    至柔很是苦恼。

    不能怪罪她的父母,天底下所有的爹妈心都是相同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女拥有温馨安逸的生活。薛嘉华给不了,选择了她面对的只能是落寞的空房。那样的话,她将和浪漫亲昵的花前月下作别,守望孤寂,眼睁睁看着青春岁月年复一年地悄然从指缝里溜走,不再回还。

    这些日子里,薛嘉华痛苦着,心事浩茫,诉说给谁听?想忘却,可脑子里回旋的全是她的影子,或欢笑,或难过,难以挥去。至柔和他一样,也在忍受着煎熬,灯光下她要么坐在桌前发呆,要么斜倚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愣神。翻开相册,皆是他的凝望他的微笑,恍惚中,那站立的身姿动了起来,向她挥挥手,无言地踏着曲曲弯弯的小路走向极目处的地平线,身后是无边无际的广袤荒原。

    不觉中黯然神伤。

    在一个下雪的日子,薛嘉华独自去看了看久违的未名湖。雪落无声,湖面被冻封,昔日的湖光塔影意境不复存在,涟漪被冰雪严严实实遮盖了起来。校园里清冷而寂静,走上石舫,他没有找到不经意间留在那里的足迹。有多少个早晨,他和她晨读在这充满诗情画意的湖畔,通过时光的隧道,他又一次回到了并不久远的从前……抬眼望去,湖的那岸,曾经有个若有所思的女孩再也没有来过。隐约中有一阵琴声从林子的那头传来,他恍惚看到一个美丽的舞者,在天际间伸展、飘逸……水流云在,俗世中上演的躁动不安,你情我意,不过一片烟云,转瞬即逝。罢了,离去吧,带走一片枯叶,放在心底,留作纪念,永远不再泛起。

    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推开窗户,冷风扑入,他打了个寒颤。夜色阑珊,他望着星光似在说,放手吧,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尽管心很痛,难受。

    然,爱在转身时盛开,就在那静寂的巷口,他和她站定,四目凝视。早春的晚风从空中刮过,光秃秃的枝条摇摆。灯光依旧,他能做的就是向她道声永远的祝福,别她而去……她猛然冲过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喃喃地说:咱们结婚吧!

    薛嘉华惊愕了。恍然如梦般的感觉,他甚至不相信似地缓缓转过身来,从她深情的凝望中,他看见她抬眼含泪,吐字殷殷,听之心碎了。

    “……对不起,是我惹你这样了……”

    至柔的泪哗地就下来了。抱住了,就不想松开,唯恐一撒手他就此从眼前消失……

    如果就此放手他会万分懊恼,也许这辈子都会追悔。可为了至柔放弃挚爱的地质事业,他同样会懊悔终生,有多少仁人志士抛家别舍一头扎进茫茫大西北,甚至隐姓埋名,为的是实现心中那崇高的理想。当然安逸固然美好,卿卿我我、花前月下会让人沉醉。可号角令人激情澎湃、热血沸腾,白日里长途跋涉,为祖国寻找宝藏;夜晚,听着帐篷外喧嚣的风声进入梦境,那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既然不能两全,唯有忍痛放弃,尽管心在出血,很疼,但只能那样。思前想后,他觉得该是分手的时候了,不能因爱她,就让她和每一个孤寂的日子相伴。只想把所有的美好记忆留在别后的回味里,哪怕咀嚼中带有一缕难以言说的苦涩。

    “你父母是对的,我不能为了爱而让你与寂寞相伴。”他轻轻拍拍她有些冰凉的手,尽管心里很痛,但还是如是说。

    “不,我不能没有你。”至柔几近泣出了声。

    隐没在繁华之中的小巷,像一名充满智慧的长者,默不言语,感悟着一切离合悲欢、情短苦长。

    “至柔,我们的确该分手了。”

    “不,你不能这样,你不想要我了吗?”至柔哭了。

    霎时,他的心碎了。

    “至柔,我怎么会不想要你了,我是……”

    她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过后,依偎在他怀里,听他在耳边低语:“至柔,爱我吗?”

    她呢喃,神色迷离:“爱,很爱!你呢?”

    “当然,我的心里只有你,你无处不在,在我的思绪里,在梦里……”

    “嘉华,娶我吧,咱们结婚吧!我都等不及了……”

    “哦,至柔……”

    空荡荡的街无声无息,华灯默然,通向长街的小巷空了。

    回到家,她母亲问她:“告诉妈妈,真的割舍不下吗?”

    她含泪点头,像小时候希望得到呵护,钻进母亲温热的怀中。

    到了这份上,做母亲的唯有祝福了。

    走出小巷,至柔出嫁了。

    她父母一声长叹。

    红烛凝情,心儿沉醉了……

    小屋充满喜庆,心神摇曳,至柔在灯光下眼光迷离……

    同时,这温馨的小屋自此也接纳了孤寂、忧伤、思念……

    他和她去了陶然亭公园,里面空荡荡的,游人稀少。在冰封的湖面上,至柔对着荒草、干枯的芦苇朗读出了裴多菲的诗句:

    我愿意是荒林,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薛嘉华听着,望着,情不自禁跟着她回应:

    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她扑进他的怀里,和他一起陶醉。

    天气乍暖还寒,列车再一次从春色里奔离了站台。

    心绪无法安宁的薛嘉华眼前晃动全是至柔那楚楚动人的面容,多情的眼眸,款款的倩影,纤纤玉手挽住他的臂弯,走过灯火阑珊的长街……最是那告别时的一汪情迷,让他心疼了……他无法想象接下来的日子她将怎样开始一个人的孤单生活。

    哦,我的至柔!

    在他走后的日子里,孤寂的至柔不去想是否会有拨云见日的一片灿烂,不期待枝头上悄然绽放的一抹春光,只是在窗前抬头祈望,并在心里默默地祷告,希望会有一个熟悉的影子,经过窗前,哪怕他不停留,甚至如一阵风,迅疾而过。或许像一片云朵,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不敢眨动,唯恐给弄碎了那飘忽的影子。

    唯有把他带入梦里,缠绵悱恻,一待醒转过来,又是一脸的泪水……

    叶尔康也要走了。告别的前夜,叶尔康望着妻子眼里流淌出的神情是那样的难舍难分。

    一次次的离去,一次次的归来,有过太多的别离,多想在春夜的烛光下,一世不离不弃相守相随;多想在老旧窗棂前,靠在他消瘦的肩上,听雨,看花,戏风,赏月,就那样与他岁岁相拥,世世相守。

    可谁叫他是公家人,他的志向在远方。

    俞英莲心想,如果家门口这大山里有矿该多好,这样自己的男人就不用一次次地离去了。她搞不懂,同样都是地底下的东西,别的地方就有矿产,唯独家门口这么多的山却什么矿都没有。当初王天荣让当家的去看矿,待他去了回来说,铅锌倒有点,但品位太低,根本就不适合开采。

    在这遥远的僻乡之壤,夜色下的村庄一片静谧。在扑闪的油灯下,叶尔康怀里搂着自己的女人俞英莲依靠在炕里摞起的棉被上。有了男人的爱抚体贴,俞英莲满脸绯红,微微含笑,像娇羞的少女楚楚动人。

    就要启程,叶尔康无不愧疚地对她说:“把一个家的担子都压在你身上,我心不安哪!”

    俞英莲甜甜地回应:“没啥,谁让你是公家人呢。”

    朴素的一句话,让就要远行的叶尔康有了感慨,多好的女人。

    有人说,好女人是一本书,越读越酣畅,爱不释手;好女人也是一杯茶,越品越上瘾,有滋有味。可就是眼前这个孝敬公婆、抚养女儿的女人,曾一度被他冷落,无视存在。

    有月光从窗格中挤进来,柔和多情地洒在她的脸上,能看得到她高挺的鼻梁上有了细细的汗珠。这春日的暖阳已经让冻封的大地苏醒,河谷里的雾气漫过来,一切湿漉漉的,很是醉人。如今又是别离,又是无边无际的等待。那颗潮湿的心尽管难舍难分,但也只能轻轻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