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三娘着实奇怪这位影薇姑娘的饭量，倒也没什么引起旁人留心的地方。然则饶是如此，南宫轩却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三娘不知如今情况之复杂，再加上出身乡间，本来就性子淳朴，甚是让人担心她会说漏了嘴。

    堪堪到了第三日上，城中的百姓已是遣散尽了。既然是城中只剩下金国的兵卒，凤灵柔也便按耐不住，想要亲眼去看看了。

    与南宫轩商议了一番，便换了衣裳，用帷帽遮住了容貌，这才偷偷摸摸的绕开守卫的兵丁溜到了街上来。

    “姑娘……差……差不多了……”影薇一手抚着墙壁，一手捂住自己胸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着。两个人从出了门，便一路狂奔，影薇早已是跑不动了。

    凤灵柔回头看了一眼，见离开宅子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想来未必会被宅中兵丁发现了。也便含笑点了头，说道：“那你歇歇吧。”

    “这也要歇着？”一个稚嫩软糯的声音响起。

    凤灵柔寻声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身上穿着略显得破旧的衣物，脚下踩着绣了老虎头的小鞋子，一张脸粉嫩可爱，乌黑的眼珠圆滚滚的，仿佛两颗熟透了的葡萄似的。

    此时正歪着头，一脸好奇的打量着两个人。

    凤灵柔左右看了看，见并无大人在旁边。便对着那小孩子问道：“小弟弟，你家父母呢？”

    那小孩子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道：“我爹不要我了，我娘不知道去哪里了。”

    难道是人家走失的孩子？凤灵柔仔细打量了几眼，见这孩子穿得是普通人家小孩子的衣服。却是吐字清楚，说话的时候神情一派自然，好不胆怯的模样。

    或许是撤离百姓的时候，谁家的孩子走丢了吧？虽是这孩子说着爹爹不要了，可神情中却看不出一点凄苦的模样来。大约是信了平日里大人玩笑说的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凤灵柔心生怜惜，蹲下身来。

    “我叫小虾米。”小男孩对着凤灵柔一笑，面颊上露出个甜甜的笑靥来。

    “我带了你，帮你寻你爹娘可好？”如今兵荒马乱的，城中的百姓又几乎去尽了，这样一个孩子着实危险，不如自己先带着，找到他的爹娘后再还人家就是了。

    小男孩蹙眉侧头，想了片刻，对着凤灵柔说道：“瞧着你的衣裳打扮，该是个有钱人。也罢，想来跟着你总能吃饱了肚子的。”说完，便点了头。

    凤灵柔骇笑，这么大一个小小的孩子，竟是能有这样的心思，倒也是有趣。

    既然小虾米同意了，凤灵柔也便不客气了。上前牵住了他的小手，含笑问道：“你可知道你家怎么走？”横竖她与影薇不过是逛逛，看看城中的真实情况，并没有一定的目标。

    “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能告诉你。”小虾米仰头看了凤灵柔一眼，“我娘说过，不可以告诉旁人的。”

    凤灵柔无奈的一笑，温声对着小虾米说道：“若是你不告诉我，我又怎么能送你回家呢？”

    “我何时说过要回家去了？”小虾米侧着头，一脸疑惑的看着凤灵柔，说道：“我要去找我爹爹，不是要回家去。”

    凤灵柔听得疑惑，花了好一会儿功夫，七绕八绕的半晌，才问得明白了。原来这小虾米的爹娘从他很小便分开了，因此上小虾米只是见过爹爹几面罢了。这次，是偷偷从家中跑出来，要去寻找爹爹的。

    凤灵柔不由得蹙眉叹气，又问道：“那你家可是住在这城中的吗？”若是的话，还好些，虽是遣散到了附近的城中，但总可以打听的出来。若是不是的话，麻烦就大了……

    “不是。”小虾米干脆利索的回答说道。

    凤灵柔又是一声叹息，看来是捡来了个麻烦。可这样的小孩子，总不好让他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影薇喘匀了气，就跟着两个人身后。凤灵柔带着小虾米，照顾小孩子步伐小，走得也便比平时慢了很多。

    城池中如今已成了空，很多人家甚至连门都未曾关上，就离开了。也许他们认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就算是能够回来，方老将军也说得明白，要开城与东晋死战了。

    既然开了城门，那家中的东西，自然是无从保全。坚固的城墙，镶满了铜钉的大门尚且不能阻挡东晋的铁蹄，何况自家那区区一道木门。

    凤灵柔看着成了空城的边塞，眼神也慢慢变得黯然了起来。她甚至能够体会到这些百姓离去时的心情，经营了多年的家园，一朝放弃，心中的不舍和痛苦，又怎么会轻？

    小虾米大概是因为年幼的缘故，丝毫没有被这份空旷和萧索所影响。牵着凤灵柔一蹦一跳的走着，不时问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影薇察觉到凤灵柔答得勉强，便走了过来，伸手从凤灵柔的手中接过了小虾米，笑道：“姐姐带着你走路可好？”

    小虾米却是眉头一皱，说道：“你分明是个丫头，怎么让我叫姐姐”

    影薇闻言一怔，凤灵柔也是一惊。低头看去，小虾米分明是普通人家的打扮，身上衣裳都是棉布的，虽是细软的好棉布，但到底不是富贵人家孩子所穿，脚上的老虎头鞋，也该是家人自己缝制的。

    “你怎么知道这个姐姐是丫头的？”凤灵柔低头向着小虾米问道。

    “自然看得出来的。”小虾米自然而然的说道：“她穿的带的都不如你，走路又走在你后面，不是丫头是什么？”

    难道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不然的话，怎么知道如此细节？想到这孩子可能有些来历，便对着他又问道：“那你家可有丫头？”

    小虾米却是突然升起了警惕来，想了想，似是正要说什么，却忽然眉头一拧，说道：“小心！”伸手便在凤灵柔手臂上一推。

    凤灵柔猝不及防，更加料想不到这孩子竟是有如此力道，身子一个趔趄，向着旁边倒去。才一歪，就看见一只猴子向着自己刚才站立的位置猛然扑了过来。

    小虾米竟是随手一抄，一把抓住了那猴子后脖颈。那猴子甚是矮小，只不过寻常家猫般大小，可小虾米自己也还是四五岁模样的孩子。竟是手一抓，就将猴子整个提了起来。

    猴子挣扎不止，小虾米却既是灵活，两手交替着去拎猴子，躲避它的手挠腿蹬。凤灵柔看得眼花缭乱，惊觉这孩子竟是有一身功夫在身上。

    见凤灵柔一副看呆了的模样，小虾米嬉笑着说道：“这是人养的，想来是不要它了，所以它才害怕。”

    凤灵柔点了点头，看着那猴子挣扎了一会儿，知道挣脱不过，也就老实了下来，任由小虾米拎着，转动一双大眼左右张望。

    小虾米见它不闹了，便用手臂一环，将它抱住了。对着猴子说道：“我爹也不要我了，不如你跟着我吧？”

    凤灵柔听在耳中，不由得轻轻叹息。却又是觉得奇怪，这样的一个孩子，想来家里也是下了大工夫教养的，怎么会频繁说出“爹爹不要我”的话来。

    那猴子先是老实了一阵子，却是忽然从小虾米怀中掏了一把，摸出个不知什么东西来攥在爪子中。两条后腿一蹬，从小虾米怀中一跃而出，向着方才来的方向疾奔而去。

    小虾米顿时怒了，凤灵柔怕他要哭，连忙上前去哄。却见小虾米一皱眉，小小的虎头鞋在地上一点，竟是拔地而起，速度极快的朝着猴子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凤灵柔怔了怔，只好双手提起裙子来追赶。

    幸而街道上无人，远远还能看见小虾米的所在。一猴三人，足足跑了有一盏茶的功夫。

    眼看着小虾米拐进了一个敞着门的院落中，凤灵柔连忙跟了过去。耳中听到那软糯的声音说道：“原来是你养了猴子偷人钱财？”

    连忙看过去，却见一个老者坐在院子中的藤椅上。那猴子此时端坐在他膝头，张着爪子托着一块碎银子往老者面前送。

    老者也不理会进门的几个人，只用手指在猴子额头一点，斥了声：“又调皮！”这才从它手中取了银子，伸手递还给小虾米，口中笑道：“这小畜生不知怎的，知道了银子是好东西，因此上总是上街去抢。”

    见小虾米背着小手不接，又笑道：“往日里都是关在家中的，今日以为人都走了，这才放它出去，谁知道，竟是能遇到了人。”

    小虾米看着猴子，一脸羡慕，说道：“银子我不要了，你把这猴子卖给我吧。”

    老者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我的伴儿，不卖的。”

    凤灵柔见这院子只有老者一人，便问道：“老人家，大家都走了，你为何留下？”

    老者抬起头来，沟壑纵横的脸上镶嵌着浑浊的双眸。看起来大约得有六十岁了吧？凤灵柔心中暗暗想道。

    仿佛是刚发现凤灵柔的存在一般，老者轻声说道：“哦，这里还用得着我。”

    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沧桑之感，语气却是十分的笃定。伸手指了指身旁的藤椅，老者说道：“姑娘坐吧，不脏的。”

    凤灵柔依言在老者身旁坐了下来，就听见老者说道：“如今大家都走了，连青壮也走了。其实不该走的，多个人，总多一份力不是？”

    凤灵柔轻轻点头，说道：“您老人家的心是好的，只是这样的话，不免太过危险了。还是应该随着众人到安全的地方才是，大将军说了，要死战了。”

    老者看了凤灵柔一眼，又摇了摇头，说道：“你一个姑娘家都不走，我这样年纪一个老头子，还怕死不成？再说了，也未必就是我死！”老者一笑，笑容之中竟是有着几分超脱的智慧。

    凤灵柔不由得好奇了起来，对着老者问道：“东晋兵强马壮，老人家怎么能保证呢？”

    老者的眼中突然划过一抹如同孩童般的调皮之色，伸手抱住猴子站了起来。走到大门旁，对着凤灵柔说道：“你来看。”说着话，忽然将手中的猴子向门旁的地上一丢。

    之间刚才还完好的地面，瞬间便被猴子砸得裂开，向着下面掉落了下去。凤灵柔眼看着坑底竟是密密麻麻不满了利刃，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看着猴子就要得肠穿肚烂，却见它空中一个扭身，竟是硬生生转了个圈，一把抓住了坑旁凸起的土块。

    凤灵柔惊出了一身冷汗，见那猴子飞快的爬了上来，攀着老者的腿如同爬树一般连攒带跳的跃上他肩头，这才松了口气。

    仔细看着那深深的陷坑，凤灵柔心中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若是这样的坑放大上几倍，多挖上一些……

    想着想这，脸上就忍不住浮现出了喜色来，想不到今日出来竟是有了如此大的收获！嘴角轻勾，对着老者说道：“多谢老人家！”

    老者看了凤灵柔一眼，似是对凤灵柔突然的道谢有些不理解。却最终摇头笑了笑，说道：“这不算什么，法子多着呢！”

    凤灵柔连忙对着老者问道：“还有什么法子？”

    老者见凤灵柔感兴趣，想来也是常年独居过于寂寞了，巴不得有个人可以说说话，当下，便对着凤灵柔细细讲述了起来。

    “我当了一辈子的刽子手，杀人太多造了孽了。一辈子没有孩子，就养了这么个猴子作伴。”说着话，指了指肩膀上的猴子。

    见凤灵柔点头，又笑着说道：“们这一行的，人人都养着这么个猴子。为的是闲了就用手摸它的后脖耿子。一块一块的骨头都摸清楚了，心里有数了。等上刑场的时候，犯人也就少受点罪。一刀下去，人就死了，活利索。”

    凤灵柔想不到眼前的老者竟是位积年的刽子手，当下笑容便有些勉强。老者似是看出了凤灵柔的不安，笑道：“莫怕，莫怕，咱们还是说东晋国的人来了，怎么办。”

    一面说着，一面又领着凤灵柔来到了水井旁，指了指，笑道：“这水井的井壁上，我挖好了洞。到时候，就藏在里面，有哪个不长眼的要是掉进了我的陷坑里，我就跑出来宰了。若是人多出不来，里头我藏了干粮，有水有粮，人就死不了。”

    凤灵柔连连点头，扒着井沿向下看了半晌。井中原比地面上要黑暗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