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东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梦境里，但梦境是何时开始的却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在极度的惶恐中，他也不清楚何时能结束。

    ……被某种可怖的生物追赶，拼命的奔逃，但速度死活提不起来，腿软无力，然后就是突然间极速的下坠……

    尔东拼命睁大眼睛，周遭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的参照物，失重的感觉很明显，心脏开始难受……

    一般梦境到了这个阶段，自己应该就会醒来，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漫长的坠落后，终于触碰到了地面，却是无穷无尽的沙漠，可以感受到身体受到的灼热的曝晒，但是看不到太阳……接下来，是一次绝望的脚底滚烫的大漠穿行……

    梦境里没有色彩，也没有具体的内容，似乎更像是一种感受的浮现，但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存在其中的时候（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他的身体突然又从沙漠中消失，下一秒，尔东沉入水中，而且被一团浑浊的泥水夹杂着水草紧紧的裹住，缓慢的向冰冷黑暗的水底下沉。

    尔东拼命挣扎着，却根本无法挣脱，这场景有点儿像他上次在伊河乡水库游泳时抽筋的感觉，既绝望又清醒，但是奇怪的是全身上下并没有疼痛或窒息的感觉，他还可以呼吸，双腿还可以胡乱的蹬。

    这个诡异的梦让他疲惫不堪。

    恍惚间，一个面目不清身着白衬衣黑色西裤的中年男人出现，他就在水底的淤泥里缓慢的上下起伏着，并且微笑着看向他。

    他为什么笑呢……

    尔东低下头，朝那个男人拼命大喊呼救，明明感觉自己几乎声嘶力竭，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个男人却缓缓摇头摆手，没有伸手相助的意思。

    尔东彻底绝望了……好吧……那就这样吧……放弃吧……

    这个念头出现后，尔东的心里突然平静了下来，环绕四周的水一瞬间也变得清澈透亮，他甚至可以穿过水面看到悬挂在空中的模糊和变形的太阳，随之全身一阵清凉，舒适之极。

    再往下看，那个面目不清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实在是太累了，尔东闭上了眼睛，舒展开四肢，任身体慢慢上浮，隐隐约约的，听到有鸡叫声。

    尔东在自己的梦境里再次入睡。

    ……醒来时已经是午后，太阳已经不那么灼热了，尔东睁开眼，胸口发闷，呼吸有些急促，缓了很长时间。

    陈设简单的房间里，很安静也很清爽，身下硬板床上垫着的厚褥薄被和枕巾枕头已经被汗水浸透。

    尔东感到全身发粘，觉得很不舒服，他掀开被子想起床冲个澡，但是浑身乏力，一时间竟然无法起身。

    母亲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显然是刚从地头回来，乌黑的头发随便盘着，有点儿凌乱，上面还挂着一些草屑，脸上和胳膊晒得黝黑。

    咋出了这么多汗？又不舒服了吗？她说。

    ……牙就非常白……

    尔东突然很想笑，但没有力气，最终也就撇了撇嘴。

    佟梅英皱了皱眉，房间里有一股难闻的腥臭的味道，她麻利的把儿子掀到一边，发现并没有大小便失禁，松了口气，然后迅速的换了一床被褥，又把儿子剥了个精光，拎回去放好盖上被子。

    先躺着别动啊，佟梅英把窗户打开透气，我去给你煮几个鸡蛋，待会儿你泡完澡再给你擦擦身。

    ……妈……我不想吃鸡蛋了……有鸡屎味……

    那你想吃啥？想吃肉吗？现在可没有，等秋天吧，羊回来了再说。

    秋天啊……羊回来了……也不一定能吃上肉吧……肉都卖了……最多吃点儿羊头羊杂碎……

    尔东又一次无声的笑了。

    ……妈，我也不想泡澡了，罗大爷往水里放了啥都不知道，每次泡完……都会拉稀……

    佟梅英没有心情搭理儿子，把换下来的被褥拿到院里晾好，麻利的收拾完屋子准备做饭。

    又歇了会儿，尔东感觉身上有了点儿力气，于是艰难的坐起来，伸手拿过衣服慢慢穿上。

    下地的时候腿发软，差点就摔了，急忙扶住床头，总算站稳，又缓了一阵子，慢慢往屋外挪，心慌气短，喘的厉害。

    怎么起来了？躺着去，等一会儿吃完饭自己去卫生院打针。

    ……妈，我不想去打针了，我觉得已经好了。

    好个屁，你看你瘦的，一阵风都能把你刮走！你说说你，啊，不让你玩儿水吧，就是不听，什么烂脏水池子都敢下去，你奶奶也是，好好的一个娃娃送过去，回来就变成这样，肺门结核，和肺结核就差一个字……

    佟梅英唠叨着，越说越气，手上的动作重起来，锅碗瓢盆叮当乱响。

    尔东心中一阵烦闷，忙答应道，好吧，等会儿我去打针还不行嘛……梁斌他妈手上没轻没重的……上次我觉得……她都扎到我筋上了……疼的半天爬不起来……妈，晚上吃啥？

    还是黑馒头和炒菜？

    微风轻拂，七月底，天不算热。

    尔东一步步慢慢朝乡卫生院挪去，嘴里哼着自己都不清楚内容的曲调，以前走夜路过坟场时也是这样壮胆。

    卫生院离家直线距离大概七八百米，尔东没走正路，而是沿着家门口的小溪绕个弯儿去往目的地。路程自然是远了一点儿，但这样能够稍稍延缓恐惧，小孩子怕扎针这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说是卫生院，其实不过是三排还算齐整的土坯房而已，一九七五年前后，一批原来的赤脚医生再次接受培训后转了正，组建了公社卫生所。

    去年好像改称卫生院了……也可能是前年？

    溪水清澈，水草舒展，有小鱼在水里轻快游动，偶尔还可以看到青灰色水蛇蜿蜒无声的游过，两只肥硕的水獭在河边嬉戏打闹，皮毛黑亮。

    河两岸，两排杨柳郁郁葱葱，垂下的柳枝触到了水面，微风吹过，枝条摆动，有不知名的鸟儿隐藏其间，清脆鸣叫。

    尔东坐在小溪边出神，已经很长时间了，好几次，他都有一头栽进溪水里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