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公主之爱

作品:《晋庭汉裔

    最新网址:www.xs.fo</p>脩华的表白令刘羡猝不及防。天地良心,刘羡从来没有对脩华产生过任何想法。

    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他都是把脩华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公主,哪怕已经结婚嫁人也是如此。

    这不难理解,脩华的童年是顺遂的。她出生在天家,从小就身处在父母兄长的保护下,眼见的都是王公妃嫔的溺爱,耳闻的是奴仆下人的吹捧。这样的人,注定是不食人间疾苦的。她可能不恶毒,但也一定足够刁蛮。因此,刘羡从来没想过会和脩华扯上什么关系。

    就是早年王粹喜欢上公主,想要当驸马的时候,刘羡甚至还劝过他,认为公主和王粹不合适。

    所谓推己及人,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当然是因为自己这么想:他可不想在夫妻关系中低声下气,也不愿与司马家有太多牵扯。

    不过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十五岁的刘羡无法预料到,二十八岁的自己已与司马氏的斗争深深的绑定在一起。更不会想象,自己早已经俘获一名公主的芳心。

    如今的刘羡,当然不会还抱有对脩华敬而远之的想法。但在他看来,脩华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小心翼翼对待的颍川公主。而是亡友司马玮的妹妹,好友王粹的妻子,仅此而已。她是一个需要自己照顾的人,却并非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结果没有想到,这世上竟然有这么一天,脩华会抱着自己哭诉起来。

    但脩华的哭诉并非没有原由。自从晋武帝司马炎晚年病重以后,她眼看着自己的世界一天天衰落,支柱一根根崩坏倒塌,从不可摧毁走向风雨飘摇,再走向危如累卵,真有一种大厦将倾、万念俱灰的感觉:

    难道过去得到的一切关爱都是假的吗?难道人的一生注定要走向毁灭吗?

    少女本能地不愿意面对这些艰难的选择,所以她就把自己对生活的希望,全然寄托在另一个没有多少交集,却又经常出现在她眼界里的刘羡身上。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看上去坚定不移,或许是因为这个人胆大包天,又或许是因为这个人温柔善良……

    总而言之,在司马脩华的幻想中,刘羡扮演着种种英雄般的角色。所以她憧憬且仰望。不知不觉间,这么多年时间下来,刘羡已成了脩华唯一的精神支柱。

    但就在刚刚,在方才听到的对话后,她发现了两个刘羡。

    一个是孙秀口中的刘羡,他虚伪,阴暗,口蜜腹剑,不择手段,欺诈与谋杀是他赖以生存的手段。

    一个是刘羡口中的刘羡,正如她所憧憬的那样,他顽固如石头,却又明亮似火焰,他渴望笑容,也想给更多的人带来笑容。

    哪一个是真正的刘羡呢?刘羡的选择似乎是在说,他只能成为孙秀口中的那个刘羡。

    想到这里,脩华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今日的她,不能接受刘羡的这种选择,所以她终于克制不住多日来的冲动,荒唐得抱了上去,并发表了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告白。

    她感受着刘羡身体的热度,紧接着就对刘羡述说自己的心意道:“你带我走,好不好?”

    “不管之前你做过什么,只要你带我走,我们一定会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去一个与世无争的角落,过上安静祥和的生活。没有人能威胁你,每一天都很快乐。”

    刘羡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愕然,但他随即产生了同情。

    一个女子,会如此不考虑世俗的想法,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说明她对生活感到不幸。这并不意外,司马家如此过份的骨肉相残,当然会让人感到不幸。

    所以他转过身,对脩华的第一句话是:“殿下,你最近不开心吗?”

    这一句话就让脩华潸然泪下,已经太久没有人问过她这句话了。她顿时就像回到了十多年前,在司马玮面前时那样,毫无顾忌也毫无形象地大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抽泣着说道:“自从五兄走后……我一直……很不开心。”

    刘羡又问道:“殿下,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这句直白的问话让脩华有些羞赧,但她还是说道:“那次在金谷园,你一身黑衣去劫人……我就记住你了……”

    这让刘羡大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竟然这么早就被脩华看穿了。

    而后又听她说:“但我当时并没有认出……那个人是你。是那次在东宫,你带兵在殿前浴血厮杀,我才确信,那个黑衣人就是你。”

    “后来……五兄事发,大家都作鸟兽散,我这个夫家也不愿意帮他,只有你……愿意陪着五兄,走完最后一程。那时我就想清楚了,我就是喜欢你!”

    “到你被贬到关西,我一直在关注你。十年了,你的每一件政绩,每一个战果,我都了然于心!”

    听到这里,刘羡有点苦笑了。他是全然没有想到,在洛阳城内,除了阿萝之外,还有另一个女人对自己牵肠挂肚。真是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来,自己确实与司马家纠葛太深,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的了。

    可现在问题在于,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位公主的爱呢?

    刘羡问公主道:“殿下,你真的了解我吗?”

    脩华刚刚还沉浸在倾述心意的快乐中,听到这句话,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了。她当然听得出来,刘羡这句话里并没有含有多少爱意,特别是相比于深爱自己的丈夫,这种差异格外明显。

    这让她涨红了脸,畏畏缩缩的同时又不肯放弃,她喏喏道:“我只是希望你了解我。”

    刘羡说:“我当然愿意了解殿下,但是这与爱不同。”

    “我和殿下不是初见,但老实说,直到刚刚殿下开口以前,我都以为殿下很幸福。”

    公主却感到羞耻和悲哀,她问道:“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殿下有个爱你的丈夫,弘远他是我的好友,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殿下,他会竭尽全力地保护殿下。”

    “可我不喜欢他!”脩华愤怒地斥责道,“弘远喜欢我不假,可那又怎样呢?他木讷迟钝,完全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也不能成为我喜欢的那种人。他确实很好很好,可那又怎样呢?我就不喜欢!”

    说到这,她又忍不住斥责司马炎和司马玮:

    “父皇说疼爱我,可哪里真在乎我的感受?五兄也是骗子!他说好会一直照顾我,可那次他回来,直到死都没有来看我!我的要求又不高,金银珠宝我才不在乎!我只是想要有人真正的在乎我,这也有错吗?”

    公主转眼又抽泣起来,紧接着,她做了一件极为大胆的事情,她竟然挥手就要脱去自己的衣裙。誓要将细腻、丰润的身体,在刘羡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示。

    刘羡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连忙起身要摁住她。可他肩上还有伤,行动稍一剧烈,刺痛就紧随而至,这让他跌倒在地,脸上也露出痛苦和虚弱的神情。

    脩华这才如梦初醒,想起刘羡还是个伤患。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把刘羡扶回到榻上,检查了他的伤口,连忙换了草药。然后坐在榻前,用白莹莹的手背默默擦拭眼泪。

    刘羡轻声道:“不要哭,殿下,这有什么好落泪的?”

    说到这,刘羡忍不住笑了,似乎发生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这笑声让脩华又不满了,她嗔道:“一个女人,为了讨得你的欢心,用了最下贱的手段,最后还不成功,很好笑是吗?”

    刘羡先点点头,随即又摇头道:“殿下说得也对,也不对。”

    “我确实很高兴,但并非因为这件事。”

    “那是哪件事?”

    “我只是想到了孙秀,孙秀刚刚骂我,说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永远不会有人和我站在一起。但他不会想到,他刚刚一走,我就多了一个愿意与我生死与共的人。一想到这里,我就很开怀,不禁笑出了声。”

    公主这才想起这场告白的缘由,她方才表白得太过激动,险些将孙秀忘了个干净。这让她的心情更加低沉,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可留恋的,亲人们过去在相残,以后还会相残,但她却毫无办法。

    刘羡则注视着脩华,心想:公主确实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啊,于情于理,我都必须帮一帮弘远,开导一下她。

    于是他再次问道:“殿下,你了解爱吗?”

    颍川公主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侮辱她,但出于内心的在意,她还是做出倾听的神情。

    刘羡道:“殿下,你刚刚说你索求的不多,但实际上大错特错,这世上最难得到的,就是别人的爱。”

    “因为爱是无形的,人心易变,今天会喜欢一个人,明天可能就会讨厌他。当年汉武帝说要用金屋藏娇,结果呢?短短几年过去,陈皇后就不得不千金买赋,以求汉武帝回心转意。所以我们说真爱难得,只有超越人心无常的,才能是真正的爱情。”

    “可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拥有错觉,把自己一瞬间的冲动,就当做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实际上,爱是小心呵护出来的,它不是情感的宣泄。有四个字叫相爱相知,知不仅是理解,更是一种宽容和理智。”

    “没有什么爱人是完美的,快乐的生活,从来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你能够去接纳对方的不完美,将你的不完美和对方的不完美结合在一起,成为完整的一体,这就是快乐的生活。”

    “殿下,你并不是爱我,你只是还没有想明白,到底应该如何生活,你幻想我是一剂能够改变你生活的良方。可我并不能做到,想要活得快乐,只有靠你自己。”

    脩华听得茫然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去思考过,不禁喃喃自语道:“我自己?”

    “是啊,你自己。”刘羡鼓励道:“你要学会磨砺自己的心念,先学会去爱身边的人。去爱你的丈夫,你的孩子。若是他们有让你不满意的地方,你就去尝试改变他们,同时也要接纳他们,他们都离不开你,这难道不足以证明你的重要吗?”

    “你还是国家的公主,你可以爱那些衣食无着的人,帮助他们果腹保暖;爱那些居无住所的人,帮助他们遮蔽风雨;爱那些妻离子散的人,帮助他们家庭团聚。到那时候,会有许多人记住你的名字,在意你的感受,怀念你的关爱,他们不就像你想要的那样在乎你了吗?”

    “我这并不是编造的,是发生过的,活生生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楚王殿下就是这么去做,然后他就收获了一座祠堂,直到现在,他都被人铭记在心。”

    “造化或许是不公平的,但它确实给了我们机会,只有先去爱别人,才有可能收获爱。若是殿下只想索取,那内心的不幸恐怕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听到这里,脩华终于破涕为笑,原本悲伤的情绪被刘羡成功冲淡了。她转首注视着刘羡,虽说眼角还残留有没擦拭的泪光,说话时也带着些许哭腔,但很明显,她的心情已经好多了:

    “孙秀说得没错,刘怀冲,你确实是一个更擅长夸夸其谈的人。”

    “我居然还担心你,认为你会有所改变,看来我是杞人忧天。”

    刘羡也笑了,他说:“如果殿下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我随时愿意和殿下夸夸其谈。”

    两人都有所预感,这是一段奇妙友谊的开始。从这时起,脩华视刘羡如司马玮那般的兄长,刘羡也愿意代替司马玮,视脩华如胞妹。

    但在眼下,刘羡显然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司马脩华大概已经猜出来,刘羡肯定不打算听从孙秀的命令,此前只是虚以委蛇,她不由有些担忧,问道:

    “孙秀的势力如此之大,连沙门和妖后都不是对手,等他真掌权后,必定拿你开刀,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呢?”

    刘羡虽然还受着伤,但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饱满,接连两场对话之后,他的所有迷惘和疑惑都消失了,他笑说:“我打算效仿我的曾祖。”

    “嗯?”脩华没听明白。

    “哈哈,我要准备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