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各尽天命

作品:《晋庭汉裔

    最新网址:www.xs.fo</p>二月,随着时间的流逝,洛阳的事态不仅没有降级,反而愈发出现了升级的迹象。

    随着后党的步步退让,洛阳以太子党名义作乱的事件竟然越来越多。禁军和卫率们的闹事已经不是新闻,在太学和国子学的学生们,竟然也联名上表,希望恢复废太子的太子之位。更有甚者,聚众到张华府、鲁公府、裴頠府、王衍府前进行示威焚火。就连外军与禁军之中,也再度有军官死于刺杀。

    纷乱、侵扰、死亡、喧哗……整个洛阳,呈现出一副狂热与无序共存的病态。

    这是这一百年来洛阳人从未见的事情,但也恰恰是一百年前的洛阳真实发生过的场景:

    历经了十数年的党锢之祸后,伴随着汉灵帝的死亡,袁绍与曹操等年轻士人们的忿怒已经无法抑制,他们簇拥着何进与十常侍进行决战。为此,他们暗杀常侍的家属,在闹市宣扬自己的主张,旁听的观众无不高声喝彩,其中有一个名叫刘备的年轻人,他沉默寡言的聆听着。而在他的背后,无数死士与游侠如幽灵般在街道来回穿行。

    但凡读过一点史书的聪明人,此时都反应过来了。在这帝国的心脏中,和平正迅速地走向终结,暴乱将从这里席卷八荒。

    哪怕是皇后这样不读书的人,此刻也感到了不对劲,她也对现状感到费解:自己明明已经成功废黜了司马遹,全程没有任何波澜,可为何在事成之后,居然会引发这样大的动荡呢?

    她招来了孙秀,她并不知道眼前之人就是引发一切的罪魁祸首,反而向他诉苦道:

    “本以为拿下太子后,天下当回归安定,岂料其党徒似风吹草长,一月下狱七十六起,竟然仍捉之不尽,这是何道理?”

    “司马遹不过一纨绔之徒,生长于两宫之手,并不知民间疾苦,平日也不修德性,可为何会如此得人心,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

    孙秀装模作样地沉思片刻,然后面不改色地向皇后回答道:

    “殿下,这一切都是因为您不杀废太子所致啊!”

    皇后闻言,不禁微微皱眉,她并不理解这其中的逻辑,说道:

    “我何尝不想处死废太子。只是刚罢免他不久,朝中百官无不瞩目此事,我若现在处死他,必然招惹非议。狗惹急了尚且能咬死人,到时候若再引起乱子,恐怕就不好收场了吧?”

    作为执政多年的统治者,皇后虽然没有足够的政治智慧,但也并非白痴,基本的政治逻辑还是明白的。

    但孙秀早就想好了说辞,他顿时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对皇后道:

    “殿下说的乃是常理,可废太子是何许人也?他是武皇帝钦点的隔代太子,从五岁开始,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陛下又是这个模样,哪怕他再纨绔,也是众望所归啊!”

    “何况他再不修德行,聪明却是真聪明。说不得,现在这些闹事的人,也是他暗中设的伏笔啊!”

    “伏笔?”

    这个话术出乎了皇后的意料,顿时勾起了她的兴趣,连忙问道:“为何这么说?”

    孙秀摇头晃脑道:“殿下,我其实一直也奇怪,虽然我知道了些许废太子的布置,助您拿下了他,可他最后表现也太奇怪了。”

    “和中书去宣旨的时候,他神情自在,全然不似落败。在金墉城的时候,看守的人说,废太子不仅不忧惧彷徨,反而胃口大开,每日饮食能啖肉三斤,哪怕身边就有刀斧手,他也能酣睡如常。这岂是失意者的表现?”

    “因此,殿下,我怀疑他有埋下的后手。”

    这个角度也切中了皇后对司马遹的警惕,她黑青色的面孔渐渐泛出猜忌的阴冷,就连语气的温度也低了不少:

    “真是个麻烦的杂种!你说说看,他会有什么后手?”

    孙秀见挑起了皇后的疑虑,连忙将分析全盘托出,他道:

    “殿下,依我看,废太子这个人啊,聪明是有的,但是胆魄不足。所以,可能一开始,他就没有准备带兵逼宫。”

    “这是何道理?”

    “自古以来,有弑父登基的国君,却从没有过弑母登基的国君。哪怕是淫荡如赵姬,被男宠利用,试图威胁皇位,秦始皇都不能拿她如何。哪怕是昏悖如武姜,鼓励儿子之间争权夺利,害得郑国内乱的,郑庄公也只能回归她自由。可见,孝道之中,尊母要甚于尊父。”

    “因此,废太子若是真带兵进宫,将您逼杀,那必然会遭受千夫所指,皇位怕也是坐不稳的。现在想来,他想要没有任何负担地登上大宝,恐怕只有一条路。”

    “什么路?”

    “那就是殿下您亲手废黜他,断去了您与他之间的母子情分,再赐死他的生母,也就是谢妃。那您与他之间就有了杀母之仇。这时候,他远在许昌,洛阳的太子党发动政变,再把他从许昌请回来。您说,他是不是就名正言顺地坐稳了皇位呢?”

    孙秀这段话讲得绘声绘色,皇后听了也不禁心惊,但同时她又有些不敢自信,喃喃自语道:

    “这杂种竟然有这样的能量?”

    “殿下,事实胜于雄辩啊!”

    孙秀似乎说得自己都信了,他列举眼下的局势道:

    “如果他没有提前做出布置,眼下的这种乱局,又该做何解呢?这些太子党简直是疯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闹事,不仅不怕坐牢,就连刀剑也不怕!这必然是有人事先许诺了大利啊!而除了太子,又有谁能做到呢?莫非是淮南王吗?可他连个朝中官职都没有呢!”

    “您别忘了,贾侍中至今还死得不明不白啊!”

    这句话终于说服了皇后,她觉得孙秀能跟自己说到这个地步,必然是忠心于自己的。

    但她还是有些许犹豫:“现在杀了他,当真就能令纷乱平定?”

    “殿下,大部分人都是贱种,畏威而不怀德,您给太子党来招釜底抽薪,他们没了主心骨,就剩下那些宗王们,谁又能服谁呢?这就是唯一的办法呀!”

    皇后最后的疑虑也消失了,她想,自己最近也确实有些软弱了。面对敌人无休止的逼近,竟然一味的退让,这岂非辜负了父亲的教导?她自诩为女皇帝,既然是皇帝,就应该铁腕治国。

    这么想着,她恢复了往日不可一世的神气。当着孙秀的面,她挥手唤来了黄门孙虑,命令道:

    “听说废太子身体不适,你去找太医令,让他开一剂良药,然后你亲自送到许昌去,废太子何时身体好转,你就何时回来。”

    皇后故意在“良药”两字上咬字,言下之意,是要给司马遹安排一剂致命的毒药。

    孙虑侍奉皇后多年,自然是心领神会,他当即领命而走。而作为谋划者的孙秀,也被赏赐了一盒玛瑙。

    孙秀自觉表演得完美,回来的路上,心情也好。抵达赵王府的时候,他晃动盒中的玛瑙,听着哒哒的响声,不禁捏着嗓哼唱道:

    “生年~不满百呀,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啊,何不~秉烛游?”

    唱罢,他摇摇晃晃下了车,在府门前,十数名小吏躬身等待。

    为首的刘机先行了礼,接过了赵王长史的披风,随即道:“长史,你唤来的人都到齐了,是现在议事呢?还是歇息一会儿,再议事?”

    孙秀闻言,道:“刘羡也到了?他怎么样?”

    “看见参会的诸位宾客后,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孙秀当即笑出了声,他将两手揣进袖子里,心情愈发的晴朗,耸耸肩道:“哈哈,那就到万金楼议事吧,大家的时间也很宝贵嘛!”

    此次来参与议事的人,基本是赵王党的心腹,他们分别是中山刘琨、常山张林、渤海孟观、清河许超、乐安孙旂、博陵谢惔、交趾士猗、巨鹿闾和。当然,还有刚刚到来的刘羡。但除此之外,分别还有梁王、淮南王、齐王、东海王等人的代表,分别是卢播、陈匡、祖逖与杨邈。

    等众人一落座,孙秀就面有得色地大声宣布道:“好消息啊诸位,妖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杀死废太子了。这真是……何其残忍啊!看来,我们为太子殿下报仇的时机也快到了。”

    话音落地,他扫视众人神色,着重看了一眼刘羡后,随即笑道:“许昌距离洛阳有三百余里,明日辰时出发的话,快马一日一百里,派去的人三日就能抵达许昌,我估计一日杀死太子,再回来复命,又是三日,再花两日传播消息,我估计九日后,就是我们该动手的时候了。”

    刘羡闻言,不禁心中一惊,但环顾周遭,参会众人毫不掩饰脸上喜色,他也只好不动声色,等待孙秀的下文。

    孙秀又悠悠道:“政变就如同捕鱼,找点,下料,撒网这类的程序,我们都忙完了,现在只剩下这收网的最后一步。”

    “那就是将后党一网打尽!”

    “相信这一天,诸位都等待太久了,我也等待很久了。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放松警惕,想当年智伯围困晋阳,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最终却死于三晋联手,不可不让人深思警惕啊!”

    “因此,我们要拿出十万分的小心翼翼,来为天下的臣民负责。”

    说到这里,孙秀神色俨然肃穆庄重,高不可攀,他说是议事,实际上是发号施令。

    他摊开整个皇宫的地图,首先对张林道:

    “等使者回来的次日,我们就动手。张君,你不是素来讨厌张华吗?哈哈,我给你个机会,你抢先控制住千秋门、和中书省,生擒张华这个老贼!”

    张林曾经求张华品评,张华以张林武人之后,不愿相见。这引得张林大为愤恨,此事能够报仇,当然是大喜过望,领命道:“诺!在下绝不令张华老贼逃生!”

    孙秀随即又点出许超与士猗,笑道:“张华固然可恨,其余三省的奸贼,也不能放过!你们二位,要担起这个重任!许中郎,你去控制司马门,士中郎,封锁云龙门,将尚书省与门下省全部拿下。事成之后,殿下必然为二位表功,封个侯爷不在话下!”

    两人俱是贪财好爵之人,闻言大喜,拍着胸脯保证道:“某为国家效力,岂会在意这些蝇头小利?”

    而后孙秀将锋芒直指皇帝,对闾和道:

    “当然了,我们既然是为国除害,更要注意陛下的安危啊!闾督,您是陛下的护卫,事情一发,你就把陛下护送到太极殿,把我拟好的诏书都送给陛下,让他盖章画押。如此一来,做事才名正言顺嘛!”

    再接着,才是生擒皇后的重头戏,孙秀对祖逖道:

    “这个使命,舍齐王殿下还有谁呢?皇后这样虐待齐王太妃,排挤齐王,正是他报仇雪恨的良机啊!虽然我也想为社稷除一大害,但这份大功,只有齐王才配得上啊!”

    不过最肥的差事,还得是抄家,而这方面,他很是大公无私地分给了诸王:梁王查抄鲁公府、淮南王查抄巨鹿公府、东海王查抄乐陵公府……

    他很是贴心地说道:“我知道,诸位为国尽忠,冒的是掉脑袋的风险,很不容易啊!那这次查抄的金银仆役,都不需要上交!看着赏赐给各军将士吧!这将是个大喜的日子,独乐乐哪比得上众乐乐呢?”

    这一系列安排,不得不令刘羡叹为观止。

    孙秀能够拉拢各大宗王,并非是靠什么强大的实力,独特的手腕。其实说白了,就是利用各人的贪欲。让有仇的报仇,向要钱的分钱。这要求主持者一面克制住自己的贪欲,一面又洞彻他人的贪欲,非有大智慧者不能施为。刘羡想:能做到这个地步,难怪他能翻云覆雨。

    而此时,孙秀终于轮到金谷园,他对刘羡与孟观道:“至于这个任务,我就交给你们二位了。”

    他露出以往那种标准的笑嘻嘻神情,靠近两步,说笑道:“听说金谷园里的奇珍异宝无数,还有无数美女佳人,真是羡煞了我呀,可惜,美人就像鲁公这样,漂亮的时候往往还带刺。据说里面有数百名死士和刺客,还有居高临下的箭楼,不好处理呀,我只好麻烦两位了。”

    “尤其是上谷公,带上三百上谷营,让这群渣滓看看您的厉害!”

    他说着孟观,眼睛却盯着刘羡,咧嘴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刘羡顿时明了,这三百上谷营,正是为提防自己准备的。

    不过他早有心理准备,知晓事情并不会如此一帆风顺,于是寒暄一番后,只当无事发生。

    他也没和孟观有过多言语,两个在战场上有过过命交情的人,此时却形同路人,相互间一言不发。

    之后就是等待了,既等待回信,也是在等待太子的死讯。在第六日的时候,他终于收到了两封回信,其中一封属于常山王司马乂,他回复说:“国家遭此大难,乂不能魂飞贼庭,手翦巨孽,殊可恨哉!君且自来,吾当虚位以待之!”

    刘羡得此回信,可谓大喜,但想到司马遹遭难在即,又不禁心中嗟叹。

    然而令他没料到的是,第七日晚,一切并没有如孙秀所言,传来司马遹的死讯,第八日,第九日,依然如此。孙秀的政变计划也只好一拖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