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上)

作品:《天马行歌

    对“天可汗”御宇的大唐来说,茱萸节是最好的吉日良辰之一,天气不论是好是坏。朝命官不管是大是小,通通放假,以便携带家眷,照古已有之的惯例登高远望、折插茱萸和饮用菊花酒。

    谢大人、封大人带着若干主要家眷出得西边的延平门,坐牛车绕了一段路,经过南边的安化门、明德门和启夏门,亭午后总算赶到与秦基业约定的东郊无名山下。刘韬光与眷属早到了。他不是朝廷命官,不必避人耳目。

    秦基业见三家长违约带来啼哭不止的女眷,便大怒,一面叫凉州汉赶紧驾着车马去更远处待命,另一面厉声指斥三家长出尔反尔、坏了规矩。

    封大人也怒了:“秦基业,你人到手了,钱也到手了,难怪变了嘴脸,可见一向不是什么好行货!”

    谢大人却不生气,缠着秦基业说:“我说基业,当初应允有当初应允的缘故,如今反悔有如今反悔的道理。”

    刘韬光则埋怨说:“秦老弟啊,想当年我好歹救了你一命!如今你倒好,得志便猖狂,就这么报答我老刘的救命之恩么?!”

    这么一来,女眷就越发哭叫得欢了,心肝宝贝肉此起彼伏。秦基业毫不退让,正色道:

    “三位大人若觉得我秦基业不堪差遣,自可与我解约另请高明!”

    三人愣了愣,赶紧让刘韬光出面,说:

    “我等三人不过想最后望一眼嫡长子,头上插枝茱萸,口中喂口菊花酒,手携手登上高阜望一眼天与地,也就两厢里别过了,实在别无他想呢!”

    秦基业说:“小人早已说过了:若是彼此一见面,三位太岁就不肯上路了,即便上路,路上也不得安生。倘若十日之内出不得潼关,他们即便获释,必定设法溜回长安,那时若是安禄山恰好打来,你们说该如何是好!若三位大人执意要破秦某人定下的规矩,此行还是趁早取消为好,你们索性留三位公子在万众仰慕的长安饫甘餍肥斗鸡走狗,与万千官员亿兆黎民一同断头流血、灰飞烟灭。”

    三位家长听他说得如此凶狠,不得不以家族大业为重,承应这就领家眷躲得远远的。谢大人握住秦基业的手,呜咽道:

    “秦先生,我三人的宝贝就交与你了,球你无论如何确保一路安全啊!”

    三位家长令下人将女眷备下的茱萸囊、菊花酒都给秦基业,到时候由他转给三个太岁。秦基业跨上马,去远处人马聚集的路旁,一声令下:

    “出发!上路!”

    他的扈从立刻甩响马鞭,车马便轳轳东行而去,不多一忽儿,便在寒风苦雨中失去了踪迹。

    送别的眷眷属属风雨之中迷失一行人的踪影,都哭叫起来了,披着油衣或打着油伞,奔跑上右首那座不高不低的山冈子,头顶插上了茱萸,开瓮饮掉了剩余的菊花酒。

    刘韬光忽然后悔叫秦基业带走独子敢斗了,伤心之际大叫一声:

    “我儿去了,我不如死了吧!”

    说罢,奔跑到崖边,要一头扎下去。

    众人惊诧不已,纷纷前去拦阻他解慰他。

    车辚辚,马萧萧,富庶的长安渐渐远去了。

    秦基业有纯白的高头大马骑,不是普通的马,而是从唐朝最西的疆土宁远国,也就是西汉的大宛国亲自选的马驹,精心饲养,一手带大的。

    选它时,发现它耳里有一块像玉兰花似的胎记,而肚子左边一溜有四个旋儿,他当时就想:头上长角,肚下生鳞,必是龙种,于是给起名叫白龙雀。龙雀,就是传说中的风神。白龙雀长大后果然没辜负主人的厚望,如今马头至马尾长有一丈二,蹄至背八尺多,大蹄腕儿细七寸,竹签耳朵刀螂脖,干棒骨,开前胸,真有几分龙马精神。

    领头的白龙雀昂从容不迫,顶风而行,好不潇洒英武。

    其余人,赶车的赶车,押解的押解,总共二十名不到。秦基业既要留神路情,又要算足里程。他心里脑中已默然背得皇舆图的上一切,更知道从西京到江南,最佳线路是先到得东都洛阳,总共八百五十里再从洛阳一路跨河越江抵达江陵,总计一千三百一十五里再浮水东下,直达金陵,约莫又是一千多里抵达金陵,江南或江左也就差不多到了。

    即便风雨大作,官路还是相当好走的,且不泥泞。这大路连接西京长安与东都洛阳,沿途都见大槐树,东西列植,南北成行,既有长度,又有宽度。一日走多少路基本上一目了然:朝廷沿途每隔十里就设一个上小下大的四角形堠子每隔三十里还矗有烽火台,战时燃烟,叫狼烟,平时放火,叫平安火。

    行了将近六十里光景,凉州汉绝地跑到前头来,对秦基业道:

    “谢宝卷在用头撞车壁,不知是尿急了,还是吓坏了!”

    秦基业问他另两人如何,绝地说:

    “眼下并无任何动静。”

    秦基业跳下马来,沉吟有顷,面授机宜。

    绝地便回去了。他蒙上面,只露出两只眼睛,打开车门钻进去。见宝卷仍在以头撞壁,肥脸都涨红了,他捉住他的手道:

    “公子再忍耐一两日。前头便是与你家人一手交钱一手还人的林子了!”

    宝卷喘息一会儿,问道:“可是真的?”

    绝地说:“千真万确。”

    宝卷略微放心了,喘息了一忽儿颓然睡去。

    绝地出得车,插上闩,笑了笑,挥舞胳膊,报与前头的秦基业晓得。

    为要尽快出潼关,前几日须得日夜兼程,好在才上路有的是精气神,人畜都吃得消,不几日,便遥遥望见仙道聚居的华山在道路尽头若隐若现。

    到得山脚下,瞑色四合,大风大雨也渐渐消停。秦基业就地找了个树林子,除了放哨的,其余人都叫入另几辆车睡下。

    秦基业没睡,连夜打着火把上华山,拜见华山神与他的三位夫人。据说那山神好生厉害,能预卜休疚吉凶。即便是鬼怪出没的夜里,仍有许多上山拜神的香客。秦基业本是不礼佛,也不信道的,可自从被白衣老叟不幸言中自己的命运之后,便感受到了宇宙洪荒之中自有命与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烧了香磕了头,他从道童手捧的签桶中掣了一支签。签上有字,书的是“直挂云帆济沧海”。他心中宽慰,便不再勾留了,掉头匆匆下山。

    过了华山便是骊山。那山下有天下闻名的华清宫,宫里布满无数眼温泉,是皇家最为钟爱的行宫之所在,至少当下的风流天子每年冬十月都要到华清池,与贵妃及其姐妹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鸳鸯戏水,度过隆冬。今日已是秋九月中旬,离冬十月已很近了。再过几日,路上必定戒备森严,来往的行客都要接受羽林军的严密盘查,有关牒的放行,没关牒的扣留,以提防歹人预先潜入骊山,埋伏一个来月,害了至尊性命。秦基业力争今日傍晚便出得关中的门户潼关去,免得安禄山打来,把一行人堵在关里头。

    潼关甚为险峻,两边是山,当中夹着一条几百米长的小径,是京师长安的天然屏障。此关古时称桃林之塞,东汉建安年间始建关屯兵。关以潼水而得名潼关,西薄华山,南临商岭,北距黄河,东接桃林,为陕西、山西和河南三地之要冲,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国家凡有大乱,潼关必有大战。

    连日大雨过后,关里关外的泥地里都赫然剥露古时战殁军汉之破碎的骸骨,戈矛弓镞之类的朽烂军械更是数不胜数。看了又看,见怪不怪后,秦基业一行人不再俯视地上,凝神眺望连山构筑的战格。上头旗帜零乱,士卒打盹再往上头,便是莫测高深的上苍。秦基业听闻一阵胡乐声莫名而来,料想道:

    “想必是守关将官放任自流,整日以喝酒观伎为乐!”

    不禁黯然对自己说:“天下承平过久了,难怪将士懈怠,武备废弛。似这般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叫它如何抵挡得住安禄山的几十万铁骑!”

    当下又传令火速再跑一程路,尽量离潼关远一些。

    傍晚时分,潼关远远甩在了身后头。秦基业松了一大口气,仿佛甩了正在凶猛攻打潼关的安禄山人马一般。他下得马来,叫停众人,招来曳落河中最为干练的绝地,吩咐道:

    “去找一户农家住下,买下一头肥羊,兄长亲自烤炙了大伙儿补补。”

    绝地听得高兴,于是上得白龙雀,风驰电掣而去。

    剩下四人,超影、逾辉、腾雾和翻雨也前来候命。

    翻雨又穿上了胡服,只不过她顶少了帏帽,脸蛋上却多了两撇八字胡还黑了不少,妥妥实实一副少壮曳落河的模样。秦基业向四人说:

    “好坏过潼关了,可要好好宿个夜了!照预先说好的,该还三个太岁以自由了。”

    如此这般轻声吩咐过,就挥手令他们去办。四个突厥汉便驱动载着太岁、物件的马车远离大道,赶往一片丛丛杂杂的树林深处。

    三个太岁路上总要吃总要喝,既要吃喝,便要拉撒。自被劫掠以来,秦基业关照手下不准随便放他们拉屎撒尿,一日至多两次。三人很无奈,有意吃喝得少一些。目下,三个太岁虽在蒙着窗的车内,可还是觉察出天色又黑下来了,预计就快到下车时辰了。正这么想之际,三辆车的门开了,外头的凉空气飕飕进入来,跟着进来的是蒙面的凉州汉,手上都带着黑抹额,照老规矩抹了三人的眼睛,再推下车来。三人的口说不得话,眼见不着东西,走了几步,便解了裤子。

    腾雾说道:“三位公子就要开释了,家人都快来了。”

    正说着,三个小厮过来了,是敢斗的元宝、宝卷的木头和封牧的朵儿,说是先行一步赶到了,来的目的是从绑匪手上接管三个太岁的日常起居。

    原本,封牧上路后的亲随是青衣怜香,可封大人听了秦基业的话,生怕一路上封牧跟着宝卷被他的好色习性带坏了,又在府中被怜香三拜五求,一副要死要活以身相许给小主人的模样,心下便更担忧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做出荒唐事来,于是换来了原本不怎么受封牧眷顾的小厮朵儿来。

    十五岁的朵儿最大的表征是脑袋上的头发稀疏得厉害,都是给封牧当作妨碍花朵朵生长的野草拔去的。他自然恨封牧恨得牙根酸酸的,趁小主人给蒙眼的机会,伸手抓拔他的头发,一抓就是一把,一拔就是一绺,另一只手却紧捂住他的嘴,早已忘了他嘴里已塞着帕子,一心就想了结曾经的主仆仇怨。封牧痛得厉害,尿都撒在裤腿上了,他以为是强人所为,痛是痛,却吓得尽量不动弹,免得惹恼强人,见家人之前无谓丢了性命。元宝和木头见状,纷纷捂着嘴偷着乐。

    敢斗、宝卷听闻封牧叫喊,不禁也有些慌了。随后,他们听见三个小厮正与强人对上话了,似在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确信来了救兵,才松了一口气。